第一炮
俭比盖房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知道母亲心里又在酝酿着更为宏伟的计划:购买一辆大卡车,就像村里的首富老兰家那辆一样: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生产,解放牌,草绿色,有六个巨大的轮胎,方头方脑,铁板坚固,宛如坦克。我宁愿住着从前那三间低矮的茅草屋只要有肉吃,我宁愿坐在浑身哆嗦的手扶拖拉机上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只要有肉吃。去她的大瓦房,去她的解放牌大卡车,去她的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的虚荣生活吧!我越对母亲心怀不满就越怀念父亲在家时的幸福生活,对我这种嘴馋的男孩来说,幸福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可以放开肚皮吃肉,只要有肉吃,母亲与父亲的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算得了什么?五年中流传到我耳朵里的关于父亲与野骡子的谣言何止二百条?但我念念不忘并且反复品味的,也就是前边所说的那三条,每一条都与吃肉有关。每当他们俩吃肉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的脑海里时,我的鼻子就嗅到了诱人的肉香,肚子咕咕地叫着,透明的哈喇子从嘴里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每当这时候,我的眼里就饱含着泪水。村子里的人经常看到我一个人坐在村头那棵粗大的柳树下独自垂泪,他们便叹息着走开,有的人嘴里还唠叨着:嗨,这个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垂泪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但我也不能纠正他们,即便我对他们说,我的垂泪是被肉馋的,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不可能理解一个男孩对肉的渴望竟然能够强烈到泪如雨下的程度——一阵沉闷的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似乎是大队的骑兵即将压境。几根携带着血腥气的鸟毛,仿佛受了伤害的孩子,逃进了昏暗的庙堂,在我们面前,蹦跳几下,然后就贴到五通神的塑像上。鸟毛的进入让我想起来刚刚发生在大树上的杀戮,也向我报告了风的信息。风里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植物的气味,闷热的庙堂里顿时凉爽起来,更多的灰挂落下来,累积在大和尚的光头上,降落在大和尚耳朵的苍蝇上,但苍蝇不为所动。我仔细地看了它们几秒钟,发现它们用纤细的脚,擦拭明亮的眼睛。这些名声不好的小家伙,其实身怀绝技啊!我想,能够如此优雅地用脚擦眼的动物,大概也只有它们了。院子里那棵似乎不可动摇的大银杏树,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风已经很大了,风里的腥气也更加浓重,不但有泥土的腥气还有腐烂动物尸体和池塘淤泥的腥臭气。雨就在眼前了。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传说中被天河分隔的牛郎和织女相见的日子。一对恩爱夫妻,正当青春年华,却只能隔河相望,每年只见一次,一次团聚三天,他们熬得苦啊!新婚不如久别,三天里恨不得时刻粘在一起啊——我小时候常听到村子里的女人们这样议论——在这三天里眼泪是少流不了的,所以这三天也是必定要下雨的日子。大旱三年忘不了七月初七啊。一道白亮的闪电,把昏暗的庙堂照耀得纤毫毕现。五通神之一的马通神脸上色迷迷的笑容让我心中凛然。这是一个人首马身的塑像,与那种法国名酒上的图案有几分相似。在塑像之上的梁头上,倒挂着一排正在酣睡的蝙蝠。沉闷的雷声响过来,在很远的地方,仿佛有几百盘石磨在同时转动。接着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同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焦糊的气味从院子里扑进来。我感到心惊肉颤,几乎要跳起来。但大和尚还是那样稳稳地坐着。外边雷声更烈,几乎连了片,大雨倾盆而下,雨点斜射进来。仿佛有几个绿油油的火球在院子里滚动,又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锋利爪子从空中探下来,悬在门口上方,跃跃欲试,随时都会伸进庙堂,把我,当然是把我,抓走,处死,悬挂在大树上,背上刻满蝌蚪文,向那些通晓天书的人,昭示我的罪状。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大和尚身后移动着。我躲在大和尚的身后,突然想起来那个趴在院墙豁口上梳头的漂亮女人。她已经没了踪影,只有暴雨冲刷着墙的豁口,似乎有一些她梳断的残发被雨水冲下来,使院子里的流水都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