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炮
那两个成了我们自己人的摄像记者,一个扛着摄像机,一个举着强光灯,从院子里进来,拍摄灵堂的情景。母亲弯着腰跑过来,拉着妹妹走,妹妹不想走,母亲双手插到她的腋下,把她半拖半拉地弄走了。
面对着摄像机镜头,我绷紧嘴巴,使自己严肃起来。我把一张纸放在瓦盆里,甜瓜也把一张纸放在瓦盆里。我看到那个扛机器的记者弯下腰,让照相机的镜头几乎触到了烟火上。然后他摇镜头。镜头对准我的脸,摇,对准了甜瓜的脸。摇,对准了我的手。摇,对准了甜瓜的手。摇,对准了大棺材。抬起来,对准了镜框中死者的脸。我看到,死者,兰大婶,在镜框里,那个巨大的苍白的脸上,那两只哀伤的眼睛,尽管她的嘴角有几分笑意,但还是难以遮盖住她满脸的哀伤。当我盯着她看时,我发现她也在盯着我看。她的目光里有太多的东西,令我心中凛然。我可不敢与她对视了,慌忙把目光移开,看退到门口的记者,看低眉垂眼的甜瓜。我越看越觉得她的神情古怪,越看越觉得她不太像个人,越看越觉得她是什么妖精变得,而真正的甜瓜,早已经随着她的母亲(管她是不是亲生的呢)死去,我仿佛看到,从他们家的院子里,有一条通向西南方向的黄土大道,大道上奔驰着一辆四马拉着的彩车,车上站着兰大婶和甜瓜,她们穿着白色的衣裳,衣袖肥大,被风吹鼓起来,好似蝴蝶的翅膀。
正午时分,黄彪媳妇把我和甜瓜叫到厨房,给我们端上来一盘大肉丸子,一盆火腿冬瓜汤,一笸箩馒头。娇娇妹妹和我们一起吃。天气闷热,再加上被纸烟熏了半个上午,我有点恶心,食欲不振。但妹妹和甜瓜食欲很好。她们吃一个肉丸子,喝一口冬瓜汤,再往嘴巴里塞一块馒头。两个女孩子,谁也不看谁,就像比赛一样,摽着劲儿吃。我们吃饭的当儿,老兰进来了。他头发没理,胡子没刮,衣衫不整,神色沮丧,眼睛里布满血丝。黄彪的小媳妇,迎上去,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关切地劝他:
quot;兰总啊,俺知道你心中难受,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你们是多年的夫妻。嫂子又是一个那样的贤惠人儿,别说您心中难受,就是我们,也是眼泪止不住地流。但已经这样了,她老人家撒手走了,您还得照顾这个家,公司里还有那么大的事业,没有您,咱们村就没有主心骨了。所以啊,兰总,俺的好大哥,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俺们这些村民,您也得吃饭……quot;
老兰眼泡红红地说:
quot;谢谢你一番好意,但是我吃不下,你好好照顾孩子们吃饭,我那边还有许多事。quot;
老兰摸摸我的头,摸摸娇娇的头,摸摸甜瓜的头,眼睛里夹着泪花,转身走了。黄彪媳妇眼睛追着他的背影,感动地说:
quot;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quot;
吃罢饭,我们又回到棺材前去守灵、化纸。
院子里,不断地有人进出。那几条德国种狼犬,从老兰老婆死后就变成了哑巴。它们趴在地上,将脑袋平放在伸出去的前腿上,眼泪汪汪地看着院子里的人,目光哀伤而友好。狗通人性,果然不假。一群人扛着纸人纸马进来,张张扬扬地寻找着安放的地方。领头的那个纸扎匠,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一看就是个精明角色。他脑袋无毛,像个灯泡;下巴上有十几根胡须,像个老鼠。母亲招呼着他,让他的人把那些纸活放在西厢房前,排成一排。四匹纸马,与真马大小相当。白毛黑蹄子,眼睛用鸡蛋壳染色而成。是大马的身躯小马驹子的神情,调皮可爱。摄像机的镜头对准那些马,对准纸扎匠,摇到纸人上。两个纸人,童男童女。童男名叫来福,童女名叫阿宝。他们的名字,写在他们的胸脯上。听说这个像老鼠精一样的纸扎匠,一个大字不识,但每年春节都在集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