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边时,我的双腿自动地弹跳了一下。杂念消除,肺里的噪音消失,站在家乡的荒地上,我感到象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安全,我们的家族有表达感情的独特方式,我们美丽的语言被人骂成:粗俗、污秽、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我们很委屈。我们歌颂大便、歌颂大便时的幸福时,肛门里积满锈垢的人骂我们肮脏、下流,我们更委屈。我们的大便象贴着商标的香蕉一样美丽为什么不能歌颂,我们大便时往往联想到爱情的最高形式、甚至升华成一种宗教仪式为什么不能歌颂?
太阳冒出了一半,金光与红光,草地上光彩辉煌,红太阳刚冒出一半就光芒万丈,光柱象强有力的巨臂拨拥着大气中的尘埃,晴空万里,没有半缕云丝,一如碧波荡漾的蔚蓝大海。
久旱无雨的高密东北乡在蓝天下颤抖。
我立在荒地上,踩着干燥的黑土,让阳光询问着我的眼睛。
荒草地曾是我当年放牧牛羊的地方,曾是我排泄过美丽大便的地方,今日野草枯萎,远处的排水渠道里散发着刺鼻的臭气,近处一堆人粪也散发腥臭,我很失望。当我看到这堆人粪时,突然,在我的头脑中,出乎意料地、未经思考地飞掠过一个漫长的句子:
红色的淤泥里埋藏着高密东北乡庞大凌乱、大便无臭美丽家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是一种独特文化的积淀,是红色蝗虫、网络大便、动物尸体和人类性分泌液的混合物。
原谅人类——好人不长命;
尊敬生活——龟龄三千年。
五十年前,四老爷抓起一大把幼蝻时,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了对于蝗虫的敬畏。
五十年后,我蹲在故乡寂寥的荒草地里,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下脱颖而出,它又大又白,照耀得草木灿烂,我仔细地观察着伏在草茎上的暗红色的小蝗虫,发现它们的玻璃碎屑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疯狂又忧悒的光泽,它们额头上生着的对称的纤细触须微微摆动,好象撩拨着我的细丝般的神经。
我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蝗虫,我估计到我看到的蝗虫与五十年前四老爷他们看到的蝗虫基本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正象故乡人排出的大便与五十年前基本相似又不完全相似一样。
太阳逐渐变小之后,蝗虫们头上的触须摆动愈来愈频繁,几乎是同时,它们在草茎上爬动起来,也几乎是同时,它们跳跃起来,寂静的、被干旱折磨得死气沉沉的草地突然活了,所有的草茎上都有比蚂蚁稍大一点的蝗虫在跳跃,所有的野草也都生气蓬勃,一阵阵细微但却十分密集的窸窣声在地表上草丛间翻滚,只要是神经较为发达一点的动物,都会感觉到身体上的某些部位发痒。
我遗憾着没有看到四老爷当年看到过的蝗虫出土的奇观,农业科学院蝗虫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和工作人员们如果听到过四老爷描绘他当年看到过的情景,我相信他们会生出比我更大的遗憾。他们过来了,他们是从太阳那边走过来的。我遥远地看到他们背着太阳向我走来,逐渐变小但依然比中天的太阳要大得多的初升的太阳从他们的腿缝里射过一束束耀眼的光线,他们穿着旅游鞋的脚踩着草地就象踩着我的胸脯一样。我意识到这种情绪很不健康但又无法管制自己。他们一行九人,有三个女人六个男人。三个女人都很年轻,六个男人中有四个比较年轻,有两个老态龙钟。三个女人都戴着巨大的变色眼镜。六个男人也全都戴着眼镜,但眼镜的形状和颜色不一样。他们头上一律戴着软沿的白色布帽,高密东北乡只有初生的婴儿才带这种形状的帽子,乡亲们一定对他们嗤之以鼻,表面上也许敬畏他们,但内心里绝对瞧不起他们。
蝗虫研究所的人胸前都挂着脖子细长的照相机。他们中不时有人跪在地上拍摄照片,小蝗虫象子弹般射到他们身上和相机上。三个女人都被大眼镜遮住脸,只能从身躯的不同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