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古谷三郎
离开上海那个晚上,她和休伯特在一起。养父对她说了好些话,像她幼年时,她握着他的手。她仔细地听,仔细地想。好多年都没有想生父了,可能因为要离开上海了,所以生父的形象重新出现在心里,但是记不起他的脸,只觉得他很儒雅,不爱说话。
父亲带她去过外滩的汇丰银行,门前有两个铜狮子。这印象很深。以此于堇可以推断,父亲是做生意的,或做的事与生意相关。那个家有楼上楼下,厨房朝向一个大花园。她喜欢悄悄从花园的后门溜出。有一次父亲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提了好多行李。母亲很快乐,很久也不见她那样笑,她只顾得上与他说话,对于堇视而不见。于堇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她出了后门。过一小街,就到了一条河边,上面有好多桥。跨过了河到桥另一头,她迷路了。
母亲叫她的名字找她,她故意躲了起来。
父亲从另一个方向来了,看见她,把她扛在肩上。
过了桥,父亲才把她从肩上放下地。那个老家会不会真的靠近苏州河?
于堇在上海地图上找,她从来没有问过休伯特她的家可能的方位,是怕休伯特担心她会做莽撞事。
其实,她并非想回记忆里几乎没有存在过的家。她曾经跪在学校的祷告室里,对上帝说:你竟然眷顾我这样不配的人!在我不认识你时,你已经为我死了;在我未抵达你时,你已经爱我了。上帝点着头,她的心一下子活过来,好像得到了第二次生命,她决定不去找那个家了。
她最怕惨死的人的样子。父亲死时那副样子,常常浮现在她的脑子里。有几年,她身体不好,冬天爱生病,夜里都梦见一个血人来找她。后来,她的心全在休伯特身上,她的梦转换了,总是白杜鹃花。有一次她看见父亲在杜鹃花中走出来,父亲穿着长衫,母亲穿着漂亮的旗袍,往外滩方向走,她跟在后面。他们俩上了一艘木船,她要上去,他们摇了摇头。船离岸了,像江水上的一片薄云,淡开了。
她记住他们脸上的笑容,她自己也有了笑容。
休伯特在三年多前那个离别之夜,提到于堇脸上的笑容。他说,希望她能把自己磨炼成一个意志力坚强的人,不管发生任何事,脸上都有那种明亮的笑容。
就是在香港,她一下截断对任何人的依恋,投入艰苦的间谍训练的日子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苦,似乎她生下来就是应该吃这份苦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独立了。
国际饭店十四层摩天舞厅招待会果真举行了,但日本人要求推迟一天,他们要陆续请假看戏:参加招待会的军官都先看戏,再来仰视明星,以免对艺术家不恭。
这样时间正好,本来就说好十二月五日晚停演一场,让整个班子休息一下歇口气,准备周末演出。所以,谭呐一开始就宣布大家放松享受。
五日这天晚上八点半,以爱艺剧团团长兼导演谭呐的名义召开的这个舞会,显得喜气洋洋。来宾果然中外杂陈,中国人,日本人,西方人共处一堂,有风言传闻,说这是上海汉奸粉刷太平的活动。谭呐在戏剧界的好名声也没用,说他被坏人利用,因此上海各界抵制这舞会的人很多。
申曲女王筱月桂说身体不适,正在延医治疗。谭呐的面子不行,于堇的面子也不行。说来最早谭呐还是在筱月桂的生日聚会上认识于堇的。秋天的阳台上,谭呐在抽烟,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走来,大方地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是于堇。”后来,筱月桂想起介绍他们认识,看见两人已谈得火热。
这筱月桂本是打心眼里喜欢于堇,这时却干脆不接于堇的电话,甚至传出话来:从未认于堇这个干女儿。
这倒符合于堇原来的设想,不希望在舞会上看到有人与日本人吵架。反正上海有的是漂亮人物,客人大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