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万一我错过了农民收粪便的时间,就只得把笨重的尿罐,提到公用厕所的大粪池去倒。雨后路全是泥水,溜滑,好几次我跌倒在地上,屎尿泼了我一身,黄陶泥的尿罐摔成几瓣。我爬了起来,赶紧奔回家,用篼箕装灶坑下烧过的煤灰,铺在泼洒在坎沟沿和泥地的粪便上。再扫进簸箕,倒进粪坑。弄脏的地很难清除干净,自家灶下的煤灰都扒完了,还不够用,又去求邻居同意扒他们灶下的煤灰。我怕过路的街坊骂街直指父母祖宗的本领,不管有多远,被挨了骂的父母一定能听见,当然要把气出在我头上。
每次闯下这种烂祸,我总是觉得哥哥姐姐,还有父母,和街坊一样漠然地站在院外的台阶上,俯视我满身恶臭紧张地忙乱。
或许他们那样做,不过是为了提醒我,做错事就得挨罚。但我却无法往心宽处想。他们为什么不肯伸出手帮我,而总让我看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记得十二岁那年一个下霉雨天。母亲见我一动不动,就问我怎么还不走?学校已敲过头遍上课钟声了。
我手吊着书包带子,怯生生说,老师说就我未缴学费,放学后,我已被留下来两次。
母亲的腰伤应早好了,不知那天她为什么没去上班。她坐在了床头,看着我说:“好象刚缴过学费,怎么又要缴了?”
“那是上一学期,”我的声音不大,但脸已涨得通红,要钱是我永远也学不会的,哪怕向父母要钱。
母亲半晌没作声,突然发作似地斥道:“有你口饭吃就得了,你还想读书?我们穷,捱到现在全家都活着就是祖宗在保佑,没这个钱。你以为三块钱学费是好挣的?”
每学期都要这么来一趟,我知道只有我哭起来后,母亲才会拿出学费。她不是不肯拿,而是要折磨我一番,要我记住这恩典。母亲对姐姐哥哥们,就和我不一样,最多让他们要二三次便给了,不象对我。母亲对我不是有气,而是有恨,我对她说:“当初你就不应该生我。”我把书包紧抱在怀里,身体蹲在门槛边,咬住牙齿,生怕眼泪掉下来。
“不错!我当初就不该生你下来!”——可是母亲没说这句话,这是我从她的目光里读出来的,那目光冷极。我扔了书包,出房门,穿过堂屋阴暗的光线,我的心在嚎叫:我不想活,这个家根本就不要我!
楼梯在我脚下吱嘎响。我没有抓扶手,而是三步并二步地奔上阁楼。
我站在布帘前的床边,摸出四姐枕下一面小圆镜,举起来照自己。如同每次梳头后的动作,可这个清晨我左照右照,都看不见自己的脸。
四姐走进阁楼,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听见我的话,双眼马上睁圆了,吓死一般冲下楼梯,大声喊叫母亲,叫二姐,叫三哥。她的声音尖厉悠长,象唱歌一样悦耳。我面对镜子,镜子仍是镜子,没有我。镜子坠落在地板上,没碎裂,只是反了个面,两个胖娃娃拥抱麦穗玉米的丰收景象。
我不再属于自己了,我感到自己倒在地板上,双脚奋力朝外一蹬。
一片喧哗声,有人凑近盯着我说:“她收尸了。”
我收尸了?我死了,才十二岁,就这么死去?我的结局原来是这样。这一刻,我轻飘飘地,不着边际,没根没依的,原来死如此简单、轻快和松驰。
很快,另一种感觉升上来:追悔莫及,难以言说的懊丧。我渴望再活一次,哪怕比前一生更痛苦。我还刚刚开始活,我不必死,我就是要活!就是要不顾一切地长大!
我在围拢的人群中察寻母亲,我想对她说,要她烧掉我的日记,它在床底下。我看不见母亲,我在拚命找她,用一种只有她和我才明白的语言,继续对她说:别留下我的模样,烧掉我仅有的那几张照片——只要能允许我继续活。
仿佛有人在扳起我的头,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