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
闯入模糊的枫杨树故乡。有一天枫杨树村里白幡招摇,家屋顶上腾起一片灰蒙蒙的烟霭。有许多人影在烟霭里东跑西窜,哭哭啼啼,空气中笼罩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仿佛重现了多年前河水淹没村庄的景象。我是否隔着千重山万壑水目睹了那场灾难呢?
那一天是我幺叔的黑字忌日。死者幺叔的灵魂没有找到归宿而继续满村晃荡,把宁静的村子闹腾得鸡犬不宁。我的枫杨树乡亲们在罂粟花的熏风中前去童家老屋奔丧的时候,耳朵里真切地听到一种类似丧钟的共鸣声,他们似乎看见幺叔坐在老屋门前的石磨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此起彼伏的大脚掌沾满灰土、草屑和狗粪,五根脚趾张开来大胆地指向天空。他宽厚温和地微笑着,一双爬满疙瘩肉的手臂却凶恶地拽住了老榆树上的钟绳。
死者幺叔敲着他自己的丧钟,那种声音发自天庭或者地心深处,使乡亲们不寒而栗。他们对幺叔又爱又怕,有许多老人和妇女在忌日里悲恸欲绝,对着日月星辰和山水草木轻轻地喊:quot;带他去吧,带他去吧。quot;
从前在我的枫杨树故乡,每个人自出生后便有一枚楠竹削制的灵牌高置在族公屋里。人死后灵牌焚火而亡,化成吉祥鸟驮死者袅袅升天。在听祖父说起灵牌的故事后,我又知道幺叔是个丢了灵牌的倒霉鬼。可是没人能说清那秘密。有传说是幺叔在村里一直浪荡成性,辱没村规,族公在做了一个怪梦后跑到河边,将怀揣的一块灵牌缠绑了石头坠入河底;还有说枫杨树的女疯人穗子有一天潜入族公屋里,偷走了幺叔的灵牌,一个人钻到野地里点起篝火,疯疯颠颠、哭哭笑笑地烧掉了幺叔的灵牌。对这些传说我祖父一概不信,他用黯然伤神的目光注视着天花板,对我说,quot;你幺叔自己拿走了灵牌,他把灵牌卖给怕死的乡亲,捏了钱就去喝酒搞女人,肯定是这样的。他十五六岁就会干好多坏事了。quot;
但是如果我幺叔的灵牌还凝立在族公的屋里,我将飞临遥远的枫杨树故乡,把幺叔之灵带回他从未到过的城市和亲人中间来。我这个枫杨树人的后裔将进入童家宗祠,见到九十一岁的族公大人。老族公的屋子盖在向阳的土墩上,不开窗户,单是一个黑漆漆的门洞就将我吸了进去。在一团霉烂阴暗的空气中,我头晕目眩。下意识地去摸灯绳,手胡乱地沿墙探索,突然抓到一捆灰尘蒙蒙的竹签。竹签沉得可怕,我丢了它继续在屋里撞,终于撞到了族公脸上,很疼,像是撞着一棵百年老树。紧接着眼前升起一缕火焰。我的九十一岁的老族公举起了蜡烛。他的屋里没有电灯。我借着烛光看清了老族公神圣超脱的面貌,他赤裸着干瘪苍老的身体,一丝不挂,古老而苍劲,他的眼睛爆出的是比我更年轻的蓝色的光焰。你找什么呢?告诉我幺叔的灵牌在哪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啦。灵牌丢了就找不到了。族公在烛光之上对我慈祥地微笑。而我在竹签堆里不信任地翻来找去。我闻见屋里的罂粟花味越来越浓,看到墙上地上全拥挤看罂粟花晒干后的穗状花串,连老族公自己也幻变成一颗硕大的罂粟花,窒息了宁馨的乡村空气。我找得满头大汗,在竹签堆里看见了所有枫杨树人的名字,其中有祖父和父亲的名字,还有我的,唯独没有幺叔的灵牌。谁偷了我幺叔的灵牌?
我大声问老族公的时候,看见族公的脸渐渐隐没于黑暗中,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把手中的蜡烛吹灭了,赶我出门。我茫茫然走下土墩,我将在枫杨树故乡搜寻幺叔最后的踪迹。我将凭着对幺叔穿过的黑胶鞋的敏感,嗅到他混杂了汗臭酒臭的气息。黑胶鞋生产于我们城市的工厂。祖父在六十大寿那天看见窗外下起滂沱大雨,他忽然想起什么便冒着雨走到街上买了那双黑胶鞋,那胶鞋用油布包了三层辗转千里寄到了枫杨树幺叔手上,是祖父一辈子给幺叔的唯一礼物。听说幺叔第一次穿上黑胶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