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父子.1
屋檐下的篾圈搞得惊慌失措的,等了老半天,才听见那套喑哑无力的叙述。年近八旬的祖父眼睛依然很亮。他默默地打量着冬子的父亲,发现他有着灰狼般深不可测的神态,对村里村外的竹林、竹篾,竹器一点也不敏感。老祖父张开掉了半边的牙齿,嘿嘿笑着,对着我们摇头:
quot;一个外乡人,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quot;
那家伙的眼神黯淡了,突然变得虚弱。但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我家的门框,固执地和我们对峙着。quot;你有大头竹刀吗?quot;老祖父抓起家传的大头竹刀朝他晃晃,quot;你要是姓童的后代,走到哪里也要带着它。quot;quot;没有这刀。我只有猎枪,也是祖传的。quot;冬子的父亲这时古怪地笑了笑,他的南方少见的高大身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显得很孤独。好像外面有风,我家屋檐下的篾圈又开始摇摆起来,像个咒箍在外乡人的头顶上试探着。
在风声中我听见了冬子的咳嗽声。他好像一直站在父亲的身后,听长辈的谈话,他大概憋了很长时间不让自己咳出声来。所以一下子咳得很凶。我看见一只枫叶样瘦小发红的手从墙那边摸索着伸向我家门框,接着我看见松木箱里的小孩站到了他父亲的臂弯下,有点胆怯地朝我家堂屋张望。quot;竹子--竹子,quot;冬子的眼睛里涌入满地满空的篾条竹筐后便尖声叫起来,那愁结的眉头像羊尾欢快地甩了一下,脸上的红晕溢满了。quot;这是我的儿子。quot;冬子的父亲把儿子搂住,又朝前面推推,quot;去年在东北他梦见了竹子,还胡说竹子开着红花。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当时就动了回老家的念头。这不,我们总算来了。quot;冬子满面红光地朝我们一家人笑。也许他是对堂屋里堆满的竹器竹篾在笑。一眼望上去就知道那是个有病的孩子,眼睛里仿佛竖着红花累累的两杆竹子。
以后的日了里他们住到了铜炕桥的桥洞里。入夜村子的每户人家都看见黑黝黝的桥洞里燃着一堆柴火。父子俩的身影在火边晃动着,一大一小。有时候人影静止不动,望过去比河边的树还要孤寂。秋天的雾霭一早一晚从河面上浮起来,把铜炕桥隔得很远。外乡人一连三天没有进入我们村子,村民们反而开始议论他们,想知道那一家人的陌生故事了。村里都传闻一个叫童震的名字。这个人多年前从家屋出逃,一向被村子视作黄水祸患。似乎只有老祖父对这个名字不加褒贬。在他残存的一点印象里,童震是个出身贫寒但又粗蛮不驯的野孩子。整日里好吃懒做,东游西逛,他的父母几乎每天都用竹鞭抽他的脊背,那背上布满了陈年累月的紫色伤迹,所以他在大热天也穿着又脏又臭的背心,决不让人看他的脊背。童震长得又丑又小,得了个怪毛病,碰到竹子浑身就疼痒难忍,打死他也不肯学竹匠。都说童震是十八岁那年逃出去的,临去把家里的所有竹篾堆上屋顶,一把火烧光了,他就在火边又是跳又是唱的,折腾了老半天。祖父忘不了那天夜里可怕的火光。他说竹篾在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惊醒了他,那种火焰充满一股清新潮湿的气味,在童家屋顶上闪烁,像疯狂的鬼火一样。
冬子一家是不是童震的后代,只有老祖父能辨认。但是老祖父对我们说过,quot;他们不像,眼神就不像,太软太弱啦。quot;那几天是收竹器的好日子。大船泊在河边,等着各家各户挑出山一样的上好竹器来。村里人干活都干疯了。我记得那回被老人们挑出来做了船上的送竹童子,跟着船走一百里水路到城里去。我被家人打扮得像个小木偶一样,埋在散发着清香的竹篮竹箩竹筐里,身子古板地扭结着不想乱动。船经过铜炕桥了,我猛地发现桥洞里伸出一杆枪来。正对着我。那枪管闪着暗蓝的釉光,微微颤动着。一切都发生得出乎意料,但我竟然不害怕那支枪,反而有一种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