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别给我洗澡,我还不会死,我知道我这个人不太容易死。
那你想干什么?说吧,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
回家。五龙竭力睁大眼睛,似乎想看清周围家人的脸,但最终什么也没有看见,五龙说,不能再拖了,现在我必须回我的枫杨树老家了。
你糊涂了,这么远的路程,你要是死在半路上呢?
别管这些,你从来没管过我的死活,现在更用不着管了。五龙沉吟了一会儿又吩咐绮云,你去找一下铁路上的老孙,让他给我包一节车皮,我是从铁路上过来的,我还是从铁路上回去。
又是糊涂话。你想叶落归根也在情理之中,可一两个人坐火车为什么要包车皮呢?那要花多少钱?
要一节车皮,我要带一车最好的白米回去。五龙最后用一种坚定的不可改变的语气说,他隐隐听见了儿子们发出的笑声,他知道他们在讥笑他的这个愿望,这个愿望有悻于常理,但却是他归乡计划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他需要一车皮雪白的、清香的大米,他需要这份实在的能够抗拒天灾人祸的寄托。
米店兄弟为谁送父亲回乡的问题争吵了整整一个下午。谁都不想揽这个苦差。绮云对柴生的表现很恼怒,她说,你哥的腿不方便,你就好意思让他去吗?柴生梗着脖子回答,腿不好?他追女人跑得比我还快,他分家产比我少分什么了?眼看兄弟俩又要扭打起来,绮云急中生智。想出了掷铜板的办法。正面是米生去,反面是柴生去。绮云说着把一枚铜板狠狠地掷在地上,铜板蹦了几下,恰巧滚到柴生的脚边,恰巧是反面朝天。
总归是我倒霉,柴生骂了一句,回头望着昏睡在竹榻上的父亲,他说,我就自认倒霉吧,不过在上路之前我要找出他的钱,我不放心。你们知道他的钱藏在哪里吗?
他的钱都在枫杨树买了地了,他没有多少钱了。
地也是钱,买了地就有地契,他的地契藏在哪里呢?
在一只木盒里,绮云犹豫了好久,终于咬咬牙说,我看见他把盒子藏在北屋的屋顶下了。
整个下午柴生一直在北屋寻找那只木盒,他站在梯子上,用铁锤捅开了屋顶的每一块漏砖,除了几只肥大的老鼠和厚厚的灰尘,柴生什么也没有找到,盒子呢?那只盒子呢?柴生怀疑母亲欺骗了他。他最后愤怒地跳下梯子,朝一直在下面张望的母亲吼道,是不是已经让你拿掉了?
没有。你们应该知道他的脾气,他从来不相信我,我怎么拿得到他的东西?绮云对此也感到茫然,她明明看见五龙往漏砖孔里塞那只木盒的,别找了,你就是把房子拆光了也找不到的。后来绮云微笑着对儿子说,他肯定挪过地方了,我知道他藏东西的本事特别大,你实在想找盒子只有去问他了,柴生的情绪由愤怒渐渐转化为沮丧,他把梯子从北屋拖到院子里,他其实了解父亲的脾气,不到咽气是不会交出那只盒子的,说不定到了咽气之时还是不会交出盒子,柴生想到这一点心情又从沮丧变得焦的,他双手拎起竹梯,将竹梯垂直地撞击着地面,以此发泄胸中的怨气。他看见五龙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五龙听着竹梯与石板相撞的嘭嘭的声音,痛苦和迷惘的表情交融在他脸上,显得非常和谐。
是什么东西在响?五龙说,我一点也看不见了,我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在响。
梯子。柴生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将梯子移向五龙身边,他继续在地上撞击着竹梯的两条腿,柴生说,我在修理这把梯子,你要嫌吵就把耳朵塞起来。
我以为是铁轨的震动声,我以为我已经在火车上了。
夜里下起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在瓦匠街上响成一片,米店屋檐上的铁皮管朝院子里倾斜,雨水哗哗地冲溅在那张旧竹榻上。那是五龙最喜欢的卧具之一,现在它被仅雨细细地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