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从矮汉子家出来,我贴着墙根儿在胡同里走,心情慢慢地变得沮丧。当时正是午后,阳光象水盛满槽子充溢在每条胡同里,流漾耀目,处处望去都是一片光晕迷蒙。我走到大街上,但老是在胡同里转圈,走完不条胡同面前又铺开一条胡同,犹如走在转动的地球上,周而复始,无穷无尽。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咫尺外街上的喧嚣人声和电车行驶的“轧轧”声以及售票员使用广播器的说话声,可就是走不出去,总是迎面碰上一堵堵青砖围墙和一条条胡同路口。胡同里静谧无人,我心神恍惚地走着,阳光照在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这时,我看到路边墙根儿湿土地上有一卷盘旋向上冒着热气有一个妙不可言的尖儿的屎……一个中学生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迎面走来。一所中学在前面出现,操场上空无一女学生低着头默默走来。一所中学在前面出现,操场上空无一人,篮示架下放着一只套着网兜的篮球;灰砖教室楼上的每一扇玻璃窗都被打破,玻璃上的黑洞千姿百态……前面丁字路口出现一组小吃店、菜店和理发店,一些面熟的老太太正在买菜,看到我便冲我点头,我发现我走进了一条熟悉的胡同。这儿的一切就像十年前一样毫无变化。我的脚轻捷起来,我隐约觉得自己知道前面还会出现什么。果然,前面半空出现一只单爪抓着石雕地示的展翅铁谁站在一个堂皇的石拱门上。越过一片片低矮的民房屋脊可以看到拱门里那个庞大院落的重重楼阁和绿荫覆掩的假山、凉亭以及一排排浓密的树冠。这个大院是民国初年北洋政府一个头面人物的官邸,后来一直被各个时期的情报机关占用,直到“文化大革命”中军队的情报机关迁走才成为另一个军事单位的宿舍院;那些高大阴森的殿堂被隔成一间间小房,住进一户户被免职的军官的眷属。我走越认出这带的景物,十年前我经常到这里,和高晋、许逊、汪若海以及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在这里啸聚成群。可是,我印象中这个院在十年前全国大兴土木搞城市建设的浪潮中已经被拆毁,假山推平,太湖石卖给了公园,树木尽伐,金鱼池填平埋了暖气管道,在被铲平的原址上军队盖了一栋栋整齐划一的公寓楼。我走进铁谁凌空的石拱门,门口传达的战士没拦我。我穿过巍峨的三重正殿大门,沿着朱漆剥落的游廊往里走;我跨过一个大花园,花园沐浴在朦胧的阳光中;一株巨大的海棠树开着云堆雪砌的满树白花,落英缤纷点点花痕散布树下;园中苍翠的柏丛后面一树梨花一兜兜桃枝花朵繁盛,累累垂下的粉白交映,蓝天之下一片绚烂。我走进一条殿侧的黑漆漆夹道,在夹道中我闻到了记忆中的厕所气味。眼前一片豁亮,我来到一个在井院中,上面是带水泥廊柱的西洋和中国古典风格的混杂的两层楼房,每间高大的房间里都住着人家,孩子们在通廊上跑,廊柱间绳上晾着各色衣衫,我踌躇了,因为这处景象我和对另一处景象的印象过于重叠,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竟如走进异域。
这天井院院子跨院子,四面八方都有门,推开每个门都会又进入另一个天井院子,每个院和每个院一模一样,只是依次下来天井愈来愈小,最后头顶上的蓝天只有手帕大小,爷着而望,人如置身深井,院子满铺青砖,阴生绿苔,四周房屋门窗紧闭,鸦雀无声。这个地方我来过,史边走向西厢房的门边想,不但来过还在梦中一次又一次重蹈此地,这些年我可以说是经常回来。我知道给我开门的会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会立刻看到一屋子烟在惨白的日光下弥漫飘逸;那是一个铺着厚厚空心地板的套间。屋里尽可参挤地放着尽可能多的床,床堆堆着大量积满污垢的各种眚子的酒瓶;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扔着各种牌子的皱巴巴的空香烟盒,烟灰缸会是一个旧鱼缸,盛满锯般的累累刀痕。我甚至已经想起了每次在梦中回来都干些什么,我总是和在怎样的脸色苍白的男人打扑克,就是我和吴胖子、刘会元他们常玩的那种赢钱的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