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4
“我常觉得自己丑。”
“是——吗?……”
“是的。”
她低下头又笑了,随即抬起头说:“你不丑……”
“……”
我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
“你酒量很小是不?”
“是的,很小。”
“那,你今天喝得可不算少。”
“我今天高兴。”
“真的?”
在我听来,她问的分明是“为什么”。
我说:“今天是大娘的生日。我小时候,大娘像我的另一个母亲。我第一次陪大娘过生日……”
她说:“我还以为你喝多了,胃里难受,会吐呢!不放心才过来看你一眼,没想到你在对着镜子发呆……”
她将她找过头发的木梳子递给我:“梳梳吧!瞧你头发乱蓬蓬的……”
她终于从洗漱间门外闪开了。
我和她都在沙发上坐下后,她端起茶壶,为我倒了一杯茶。
这时我发现茶几上放着一本书。是我早期的一本小说集……《白桦树皮灯罩》。黑龙江出版社出的。而且是翻开来,书页朝下放着的。
我立刻望向鱼缸。橘红色的落地灯光自上而下瀑照在鱼缸内,使鱼缸里的水也变成了淡淡的橘红色。仿佛兑进了红葡萄酒似的。鱼们大多静静地潜在水底,一动也不动。看去宛若一些标本。只有那几条品种高贵的“银龙”,仍在款款摆动丰满而修长的身躯,仪态万方地游着。落地灯光使它们那原本银光烁烁的鳞衣,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从它们的脊鳍部开始淡下来,越至腹部越淡。那情形好像它们在银光烁烁的鳞衣外,又披了一袭薄得看不到经纬织络的纱巾。这些鱼缸里的“贵妇”和“绅士”们,显得那么的悠然闲逸。
对于我,当发现别人在看自己的小说的时候,那心理上的第一种感觉,最初的感觉,其实并非如某些人们所想象的是一种多么良好的感觉,而首先是一种害羞的感觉。就好比一个少女的内衣,被别人当着她的面拿在别人的手里。十余年来,我将自己一次次掰开了揉碎了,搓撒在我的创作中了。尽管难免常用遮遮掩掩,矫揉造作甚至文过饰非的词句近乎本能地“包装”自己,但阅读眼光稍微成熟一些的男人和女人,轻轻巧巧地就会将那些“技艺”性的词句从我的作品中抚去,而显见地看到由我变成为的一个男人的无数碎屑。哪怕用地摊上卖的最廉价的放大镜一照,一个男人的某些本质都可能会一览无余。而一切本质的东西从来都是不美妙的。好比对于外科医生,不论躺在手术台上的是美人儿还是丑女,她们的腹腔一旦被剖开脏器都是一样的。并且都是这世界上最不值得以欣赏的眼光观看的东西。正是这一点,使我发现别人在读我的小说的时候,首先产生的是一种害羞的感觉。接着产生的便是一种恓惶的感觉了。如果对方是女性,我则不但害羞,不但恓惶,而且无地自容了。并且每每会产生相同的古里古怪的想象——想象对方当着我的面拿起我的书一抖,于是抖落一地“技艺”性的词句,还抖落出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小人儿。一个赤身裸体的小男人儿。他是由真诚和虚伪捏造而成的。捏造得浑然一体。我常因自己那一部分真诚而害羞而栖惶。不明白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的真诚本质上必是羞涩的这一点,那简直是一个粗糙的不值得与之交谈的人。我也常因自己那一部分虚伪而害羞而恓惶。即使当你的虚伪成功地欺骗了别人的时候,你表面上装出很真诚的样子,你的意识里暗暗自鸣得意,而你的内心里其实仍是很沮丧很索然的。没有一个习惯了虚伪的人内心深处不是如此。
我不理解“嫂子”她为什么要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我的书。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将我的书那样放着。不,其实我明白,她将我的书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