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剥珍珠豆蔻仁(2)
她和那人有什么关系?也许有她没她,那人都不一定知道。她的在场还会使对方尴尬。姐姐已是少女,穿的也是蓝卡其上衣,很老气的样式,同样颜色布质的长裤,底下是丁字形猪皮鞋。从小就是缄默的,此时表情近乎严峻。她手里拿一本卷起的书,不是矫情,而是时下女学生的风尚,就像所有和母亲别扭的成年女儿一样,走在前边。母亲则牵了小女儿的手,落后一步。
见面的地点就约在不远处的公园后门。公园的后门处于一条幽静的马路,两边是欧式小庭院,其间有着近代名人的旧居,门窗闭着,掩在葱茏的枝叶后面。这扇后门少有人进出,甚至也不像公园的门,而是通往一个冷僻的无主的院落。一截水泥墙底下,从墙头垂落几条疏阔的枝叶,淡影里立了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等了见她们的人。整场见面都是在绕着草坪行走中进行。母亲、姐姐和那人走在前面,她和那女人跟在后面。她们这两人是这场会面中的不相干的外人,可是却微妙地平衡着其间的关系,这大约就是母亲带她来的理由。那女人企图搀她的手,被她让开了,而女人似乎也很高兴可以不与她作进一步的接触,买了根雪糕递给她,就不再与她搭讪。那男人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她一下,对她的出现态度出奇的平淡,甚至,对她姐姐,他的亲生女儿,也没表现出应有的兴趣。当然,她也和他最后一次看见时大不像了,那时,她只有四岁。这人其实只在意一件事,便是与他过去的女人见面。而母亲,所以反复动员儿女来见父亲,看来也是意在与这男人见面。开始,姐姐走在中间,后来就让到旁边,踩着甬道旁砖砌的齿形镶边,好似与那两人无关了。姐姐的样子有些像走钢丝,两手微微张开保持平衡,她变得像小女孩子,有一点爱娇,又有一点寂寞。有两次,那两个人忽然站住脚,脸对脸地,言语激烈起来,等后面两个走上去,才又继续移步向前。而姐姐, 兀自已经走到前面,将他们甩下了。就这么绕了草坪走几圈,大约一个时辰,她只看见那人的背影:瘦,窄,本应该是柔弱纤细的,但是在较强的劳动中磨粗了骨节,看起来就是干和硬。等他们结束会面,五个人走拢一处,也不知他是慌乱还是有意,他去挽那女人的手,却错抓了母亲的胳膊,被母亲甩开了。她看见他面颊上的肌肉抽搐几下,就只觉得这人可怜。看过哥哥姐姐的父亲,更觉着父亲有没有都无所谓。
旁观左右,要是父亲能由她选的话,她倒是属意于一个人,就是母亲称“何师”的那个人,一个老琴师。他不像别人那样与她嬉笑,而是很严肃。有一天,他忽然喊她过去唱,先唱一段滩簧,又唱一段“金陵塔”,唱完之后,他将琴弓挂上琴把,说了句:好好读书。意思是这孩子唱戏是唱不出来了,读书吧!她觉得父亲就当是这样少言语,不轻薄,而且,受自己母亲的尊重。而这老琴师,却是足够做她母亲的父亲了。所以,说到底,她还是对父亲没有概念。如此这般,她对有关“父亲”的闲话就也能听之任之。而这些闲话盛传一时之后,亦平息下来。一是并没有什么新鲜材料可供给,二是现实生活的巨大容纳力。闲话中人,就在眼前,进出起居,每日的琐细早已抹煞了传奇的性质,将其变成你我他中的一个。所以,她的身世之谜虽然是公开的秘密,人人皆知,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严重的歧视,她自己,也没有因此而觉着比别人不幸。在拥簇杂芜的市民堆里,其实藏着许多开放的空隙,供某种常规之外的因素存身。但这市民堆总体质地的平均密度又是相当高,足够影响那些空隙中的新成分,使之成为一部分。于是,又纠正了道德的偏差。那些新成分,却也并没有因此而完全销声匿迹,它们有时转化为个性的形式,改变了市井的平庸实际的面目。这确是一个很神秘的变化,无人知道,花落谁家?
也不知是这环境给予的,还是她自身所具备,这孩子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