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插髻烨烨牵牛花(1)
郁晓秋回到上海,有大约两年的时间没有工作。此时,街道里弄里屯积了一批这样的青年,叫作“待分配”。大多是几届以来,因身体情况允许不下乡的毕业生,也有少许像郁晓秋这样病退回沪的。他们都不会预测到,几年以后,病退的政策将普遍实施,形成知识青年回城的大潮。而现时现刻,人们都异常的羡妒郁晓秋,认为她母亲颇有法道。郁晓秋的母亲在结束靠边站的状况以后,几乎没有隔夜地,悉数取出解冻存款,分作三份,两份各存入两个大孩子的名下,第三份尽数用于调郁晓秋回沪。她很知道世事的不可靠,冻结时没有大怨艾,解冻了亦没有大欢喜,就是知道要动作快,及早化为实效,谁知道下一日会如何?反正有工资呢!她向来能伸能缩,每人每月十二元能过,如今恢复原工资一月一百多元也是尽数用完。所以,她还是说新社会好,倘还是在旧社会,像她这样姿色已退的老艺人,怕连西北风都喝不上。如今,即便在牛棚里隔离,她也还是有保障。他们剧团里,有几个历史问题严重的,吃了官司,坐监牢了,知道他们怎么说?吃人民政府饭去了。不就是有保障的意思?她每月工资留下烟钱,上班的车钱,洗澡理发钱,其余统统交给郁晓秋开销家用。大的女儿已经工作,她也不要她交饭钱,一则因为郁晓秋无饭钱可交,二也向大的宣布,到出嫁时,就不再给陪嫁了。生活又回到原先那样,郁晓秋当家,不过手头宽裕了许多,不比那时按人头发放的生活费。可她并不敢大手大脚,每月都会剩余一些钱,还给母亲。母亲有时收下,有时却让她添一件衣服。这样,她就有了私房钱。她的私房钱,主要花在给何民伟寄包裹。何民伟其实不缺,但这一寄一收都有着无限的安慰,缓解着两地的思念。他们已经很要好,但竟还是没拉过手,也幸好这样,没有肉体的欲念,相思就不是顶苦,还有些甜蜜。一封信,一个邮包,就给了彼此很大的满足。甚至有一次,何民伟还给郁晓秋打过来一个长途电话。公用电话间的跛脚青年,在临街窗下喊郁晓秋的名字,说是江西来的长途,没有挂掉,要她立即去接。她几乎是哆嗦着腿脚,连滚带滑下了楼梯,奔出后弄,再奔到邻近弄口的公用电话间。一把抓起电话,可电话里尽是嗞嗞嚓嚓的杂音。她这边大声喊“喂”,那边也是在喊“喂”,真好像隔了有千山万水。他们没有说上一句话,可彼此晓得是对方。这一刻相当酸楚,郁晓秋是掉着眼泪回家的。可是想到何民伟远远地想着她,又是起心底快乐。后来,从何民伟信里才知道,他们是到县里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就去邮局里要了个长途,等了一个小时,方才接上,还只能“喂喂”的,他们那地方,很“山”很“山”。何民伟就将名词用作形容词,描绘那里连绵不尽的山形地貌。郁晓秋回信问他,怎么知道她家的公用电话号码?何民伟在下封信里回答,她家其实与他家共用一个公用电话,号码是一样的。
这期间,何民伟和郁晓秋往来,何民伟家采取眼开眼闭的态度,因晓得他们分在两地,不会有什么结果。但同时呢,又微妙地存着一点功利心。无论如何,郁晓秋已在上海,他家的人却在外地,退一万步说,也是个归宿。当然,这只是他家大人暗中所想,何民华是不曾放弃她的观点,无论两人的境遇如何改变,她都坚持认为何民伟不能和郁晓秋好。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是同厂的一名技术员,上海交通大学船舶系,“文化革命”前刚入校一年的大学生,工资待遇依然按照大学毕业的标准。照理,处在令人满意的恋爱中,应该对人对事宽容,可何民华却不是。她反因为享受了热恋的巨大幸福,而更认为郁晓秋不配。所以,那两人之间的往来,他家父母还都有点帮着瞒何民华。家中有了工作又有主意的长子长女,父母都有些怕的。也是因为向来依赖惯她,纵容了她的独断专行。何民伟一年只回家一次,可住的时间很长,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