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插髻烨烨牵牛花(2)
夜里的影像和声音都和平时不一样,有一些间离,却格外清晰。
隔年的春天,郁晓秋顺利产下一个女婴。当听见护士报告说:是个妹妹,她骤然间难过起来。从小到大许多般难和窘,包括生育的疼痛,就在这一刹那袭来。可是紧接着却是喜悦,觉着这个女婴分明是她一直等着的,现在终于等到了,实是太好太好。因工场间正逢转产与合并,郁晓秋趁机可有一个长产假。同事劝她辞职,反正有先生挣钱,她不答允,想工作还是要有的。出月子后,郁晓秋专门抽出一日去妇联信访办,咨询她这样的情况能不能享受独生子女津贴。津贴虽然不多,可总是每月一份,积起来亦能派上用场。丈夫在医药公司做,效益虽好,可到底一个人养一家人。每周一次的信访,访客挺多,分开几张桌子进行。她排在三四人后面,听人们叙述各自的苦衷。有是为丈夫有外遇,有是反过来,被丈夫无端怀疑有外遇,有的问与公婆分家的房屋分隔,有的问产假间工资福利待遇。约一小时后,排到她。她如实说丈夫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前妻亡故,留下一个孩子,而她本人只是一胎,能否算上独生子女。接待她的是个年轻女孩,刚出校门不久的样子,不像有阅历的人那么耐心,前边的接待又费了口舌,像郁晓秋这样的情形大约也遇到无数次,不等她说完就断然说不行,然后充大地教训道:你蛮好了,人家只有一个,你有两个!郁晓秋只得站起身让出位子,走出门去。虽然吃了钉子,她却很情愿,一点不对那女孩生反感,因为她说了:人家只有一个,你有两个!就像是对她生活的夸奖。
郁晓秋走在妇联所在的林阴道上,梧桐树影罩着她。她是一九五三年生人,肖蛇,今年便是三十二岁。刚生完孩子,是最对自己无心的时候。穿着宽大的旧衣服,头发永远是她的麻烦。因为自然鬈,剪短了更无法处理,只得留长,尽可能紧地编成辫子,又自觉不像个母亲,便盘在脑后,沉甸甸的一堆。碎发还是毛出来。她这种健康丰满的体形,到这个年龄,又经过妊娠,就变得壮硕。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农妇,在自然的、室外的体力劳作和粗鲁的爱中长成,生活的。在她身上,再也找不着“猫眼”、“工场间西施”的样子,那都是一种特别活跃的生命力跃出体外,形成鲜明的特质。而如今,这种特质又潜进体内更深刻的部位。就像花,尽力绽开后,花瓣落下,结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灿烂的景象,流于平常,内部则在充满,充满,充满,再以一种另外的,肉眼不可见的形式,向外散布,惠及她的周围。
2003年5月16日一稿上海
2003年7月10日二稿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