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很明白。所有女人都不大愿意公开她们的真实年龄,何况我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陌路人?她还在那儿算命呢,我何必多事,侧闻她的命运?到底漠不相关。
于是我识相地走远几步。
四周有大光灯亮着,各式小摊子,各式人类,灯下影影绰绰,众面目模糊,又似群魔乱舞。热气氤氲。
歌声充斥于此小小的繁华地域:
只听得老人在算:
“属犬,就是戊戌年,一九五八年。”
“不,”如花答,“是庚戌年……”
我听不清楚他俩对话,因为歌声如浪潮,把我笼罩:
隔了一会,我猜想他已批算完毕,便回去找她。
——但,如花不见了!
那测字摊的老人,目瞪口呆,双眼直勾勾地向着如花坐过的小凳子。
我问:“阿伯,那小姐呢?”
他看也不看我。
一言不发,仓皇地收拾工具。粉笔、小黑板、测字纸卷、掌相挂图……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喼中。苍白着脸,头也不回地逃走。
转瞬人去楼空貌。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谁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么命?现两相惊逃,把我扔在一个方寸地,钱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帮。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真可恶,未试过如此: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别再让我见到她,否则一定没好脸色。
我去坐电车。
电车没有来。也许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怅惘地苟活着。人们记得电车悠悠的好处吗?人们有时间记得吗?
电车站附近是一些报摊,卖当日的拍拖报,两三份一组的,十分贬值。报摊往上走,便是“鸡窦”,总有两三个迟暮私娼,涂上了口红,穿唐装短衫裤在等客,她们完全不避耳目,从容地抽烟,有时买路过的猪肠粉吃,蘸上淤血一般颜色的海鲜酱,是甜酱。数十年如一日。有些什么男人会来光顾?好像跟母亲造爱一样,有乱伦的丑恶。
正等着,如花竟又来了。
我气她不告而别,掉过头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后,紧抿着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车。
电车踽踽驶来,我上车。如花一足还未踏上,车就开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节奏快,竟连电车也不照顾妇孺?出乎意料之外。
上到楼上,除了车尾一双情侣,没其他乘客。他俩尽情爱抚,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无恶不作。
“小姐——”
“叫我如花吧。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你别要生我的气呀!”
“没关系啦,反正萍水相逢。难道要生气伤身不成?”我是男人,毫无小器之权利。
“你要在哪儿下车?”
“就在屈地街,填海区那边。”
“填海区?”
“是——”她顾左右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
“哦,太平,早拆了。现在是个地盘。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见她迷惑,便问:
“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吧?”
“很久了。”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出戏叫作‘玉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姊姊换过。”
“谁是陈宝珠?”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但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