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一切自何时开始,又如何开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断与开始其实都一般难。
趁我还未沦落到素贞那地步——那势成骑虎,无以回头的地步,我就比她强!我承受得起,一时间又巨大起来。
我竟有兴致给她锦上添花呢。
取过一个签筒,递与许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说,“来求支签如何?看看你俩的美满结局。”
许仙已经无心恋战,也许心中在厌恶我的殷勤。
“不了,难道我们的结局,自己都不知道?”
“来嘛,进了庙,人人都要求求签。”
他随意地摇晃签筒,好应酬身畔两个女人。不一会,跌下一支签,是第八支。
许仙当然不知道,第八支是下下签。
我夺过去,急急取签纸,扔下他在神前。还一边笑,一边说:
“不准过来,待会由我给你俩解签。”
这第八支,原来是“鸠占鹊巢”,签曰:“鸣鸠争夺鹊巢居,宾主参差意不舒。满岭乔松萝葛附,且猜诗语是何如?”——我的心剧跳,怎么可以宣诸于口?
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始,缘尽十八?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支——呀不好,第十八支,也是下下签,那是“杜鹃啼血,寒梦乍惊”。又把它变了第廿八支,不过是中平,开首是“船泊浔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终于便挑拣到一支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给许仙念道: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素贞道:“拿来一看。”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室堪容膝亦为安。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姊姊,”我装作为她高兴,“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
“怎么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
难道许仙不发觉吗?
情到浓时情转薄。
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谄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贞整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脔——女人的难处。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疰夏的毛病。
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疰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娲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