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三年·春·上海
荡于这小小的金屋之内,一切的声音在耳朵边模糊起来,金先生觉得奇冷。然而大颗的汗滚下两颊,渐渐地,浑身沐浴在方寸枕褥间,四周都是寒意。脸开始变成紫色,喘息着。
见丹丹又给他倒了满满的一杯可口可乐,但却犹豫着,这一刻,他堕入感动的惊奇和陶醉中。
他早已明白了!
然而这沉溺于爱恋的瘾君子如何自拔?到底她为他的所作所为花了一生的心思。金先生傲然地取笑道:
“小丹,你心不够狠……你就不肯下重一点!”
丹丹的脸,登时一热,一身的血,全急冲上脑仁儿。她恐怖地看着金啸风。
就像图穷匕现的刺客。
她僵住。杯子摔了,人也恍惚了。十根指头一时间无法收回,像一头猫,猛地腾身伸出两爪,来不及下地,在半空便被一阵狂雪急冻,终于僵住。
耳畔只有他的话:“……你就不肯下重一点!”
洪亮得如鸣锣响钹,一下一下地扩大,有非常的威力,在她太阳穴锤打攻击。
她的阴谋败露了,变得狰狞起来——她一点都不觉察,是在心底最深之处,略一犹豫,他识破了她。他在什么时候竟明白了?
丹丹其实还是愤怒的,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一下子变成幼稚可笑,生死有命——是,不过金啸风这个狠辣的魔头,还是决意把一切玩弄于自己股掌之上。
她但觉窝囊。一生都做不到半件大事。此刻也坏了。
他哆嗦中,忍着剧痛,抽出一把手枪来。直指向她:“不准过来!”
她认得那手枪,她用过。
他昂起头来,痛楚而又威严地吩咐他的后事,态度傲岸,轮廓分明,纵使他在末路,他还是个英雄。他任由脸颊继续改变颜色,血脉要破肤而出,皱折的皮肤仿佛重新充满弹力,他精壮的日子回来了,他的口吻是命令:
“一,让我的相片和访问稿子正常地刊出,让世人知道我挺得住。二,我花了一万元买好了一副上等楠木棺材,我的葬礼要风光,然后大火一烧,骨灰给撒在黄浦江上。三,后事交给程仕林,别交给史仲明,我一直没瞧得上仕林,难得到了今天,他倒是唯一最忠心的;四,我不准你迈过来一步,我要死在自己——”
丹丹奸狡地盯着,盯着,盯着,当他吩咐后事的时候,她的微笑混杂着讽刺。
她一步一步地上前了。
他“对付”了唐怀玉,哪有这样便宜,自行了断?史仲明告诉她:“唐怀玉不来了,金先生对付了他!”
她陡地咿牙呲齿地飞扑至床头,即使是残命一条,她也要自己来收拾!
丹丹咆哮一声,不管手中拎到什么,悉数覆盖在这末路英雄的口鼻上,蒙了一头一脸,软缎的枕被,滑不溜手,三方疯狂挣扎,难以脱身。
她用尽毕生精力全身的血肉,杀气腾腾地整个地压上去,力争上游。枕被底下,波涛汹涌着,一种惊恐得骇人的纠缠,她咬紧牙关,不让他打滚,不让他翻身。她要他的温柔乡,变成一座令人窒息的荒冢。
在她这样摧枯拉朽的当儿,不免也昏昏沉沉,幽幽乱乱。
——就是那一天,等到正午的阳光,等不到要来的人,只见史仲明……
她完全地绝望。
在以后的十天,却重新充满了欲望。那黑褐色的粉末,给安置在一个小小玻璃瓶中,远看近看,都像调料。一口气吃下去?不,那太好办了。丹丹计算准确,一天一天地下,慢慢来。
史仲明一定没有告诉她了。原来那补药“人造自来血”,中间略有一点成分,是败血菌,轻微的败血菌,促进新陈代谢作用,使肝脏更活跃,但分量一定得严格控制,一下子多了,便成为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