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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廿四年·秋·北平
他印印汗珠儿。

    他取笑:“力气这么蛮,印印我就受伤了,看哪有人喜欢你?轻一点!”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镜子旁,原来给插上两根冰糖葫芦,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签子又长又软,串上十来个山里红,比一般的多一倍,遍体晶莹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双翎子么?

    在他开怀地又因满脸油彩不能大笑时,后台忽有个陌生人在他身后擦过去,低着头。

    惟志高眼中没有其他了。

    饮场之后,舌端还黏了点茶叶子,一吐,是黯绿的一片——当初也曾青翠过呀。他又顺手小心一拭,怕坏了油彩,一边便把自己顶上一双翎子跟那冰糖葫芦比划着,双方都很顽皮地讨对方欢心。

    虽则他常跟水泡眼吵嘴,此刻声音放至瘫软,也不喊她水泡眼了:

    “小翘姑娘好巧手哩!小生这厢有礼!”她伸手一戳,指头上便染了脂粉。

    骂管骂,还真是双俗世的爱侣。一切都是天定。

    一时间眼中没有其他了。谁料得当初他也有过一段日子,想念一个人,昏沉痛楚,藕断丝连,还要装作笑得比平日响亮。

    “志高,恭喜恭喜!”

    是自上海一役,也就意兴阑珊地退出江湖的李盛天李师父。看来,他的确老了。

    李师父现今只在家收徒儿,投他名下的,都是穷家孩子,学习梨园以十年为满。他不唱了,世上还是有接他班的人,舞台上的精粹,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了。正如生老病死轮回不息。

    李师父身后领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师兄弟,挺神气的。都是学武,走起路来,迈八字步龙行虎状,有点造作,不过一脸精灵,细细地耳语,碍于师父在,不免收敛着,也因为有角儿在,也看傻了眼。

    二人自一个黝黯的角落现身,志高回头见着,好像蓦地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和怀玉,吃了一惊。顿时感慨万端,发了一阵呆,不能言语。

    摔摔头,方晓得喊:

    “李师父!”

    “志高,你过了今天这一关,就成角儿啦!艺正卖到筋节儿上了,还是你踏实。”

    志高只咧嘴笑:

    “李师父您下面坐好,听了不对,别当场喝倒好,人后给我一顿臭骂就是。小兄弟来看蹭儿戏么?有送见面礼没有?”

    招呼了李师父到场上去。真的有人给送礼物来了。

    他放在手上摆布一下,是什么?

    呀,是一把伞。

    水泡眼呼的一下,把它撑开,伞面是轻如云衣,薄似蝉翼的丝绸呢,她大概一生也未见过这么好的伞了。

    绸上染就“翠堤春晓”,碧水翠堤,是一种人世的希望。

    “谁的礼物?”志高问,“谁送来的?人呢?”

    “不知道呀?”她瞪着一双圆眼睛。

    “哎,你替我把他找来——糟,‘大宴’要上了,你给我办好!”

    钹与小锣已齐奏两击,鼓也急不及待地打碎撕边了,由慢转快,催逼他上场。戏如生命,没得延宕。志高先演了再说。

    在上场门的一个角落,正有个低着头的人影,怔怔地瞅着他对另一个姑娘亲昵地叮嘱——不是寻常关系。

    这个人影,看真点,也是个女的,穿得很厚很重,那棉袄裹着身子,如老去的胭脂敷在一张蜡色的脸上。额前的刘海,像是古代新娘遮盖春色的碎帘,眼睛自缝隙之间往外探视,异常地瑟缩和卑微。是一种坚持来看人、坚持不被看的姿态。

    如果再看真点,自然惊觉那原来亦是个标致女子,只是没来由地邋遢,也很局促。

    没有人听她开口讲过一句话。幸亏没有,否则一定更惊诧,她的发音粗而浊,沉而老,唱戏的,管这嗓音唤“云遮月”,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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