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首先想告诉婆婆你跑了好多好多商店。说这是一个谎还不如说是对你那常人所不知的“记忆空白”的遮挡那原本就用不着公诸于众。
你在肯定撒谎吧苏眉。
肯定或者否定对于撒谎本身并无意义,我只说它是人类后天的创举是流在人类命脉中的永不衰竭的血。它的源远流长使人们常常弄不清自己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有时候人们向社会向亲朋拼命剖白自己剖白得越淋漓尽致的时候正是他的谎言隐匿得越深的时刻。那虚假的透明和造作的坦荡欺侮着真切的混沌逼它就范,好像那些纸花蜡果,那些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脱颖而出的假鼻子假头发假脸假睫毛,那些特别特别明净漂亮的、反映着大街亡一切五光十色的行人、车辆、门窗和道路的钢化玻璃的建筑物们。你冲着一扇四敞的大门走去结果你被撞在钢化玻璃上,你被撞疼时才知道那不是门。要是你没撞在玻璃上而是撞在“玻璃棉花”上你一点儿也不疼,你还会拼命往里进么?
要是你的触觉麻木了碰在玻璃上不觉得疼,没准儿你会认为你本来就是朝着门里进,你没能进去那不怪眼前的“门”那怪你,只有怪你。也许是你的姿势不对,也许是第一步迈错了腿,也许是没找着进门的要领。总之毛病出在你身上你不能怀疑眼前是门不是门。你拿起一个蒙着白霜的真极了的蜡柿子咬一口真是味同嚼蜡,但这不怪柿子也只有怪你,想必是你没咬对地方,没咬出技巧所以你的嘴有毛病,你得好好查查舌苔是不是太厚,味觉系统嗅觉系统是不是已经老化,也许是牙齿不帮忙其实没经咀嚼就把蜡柿子吞咽了下去。任何食物囫囵吞咽也不可能出味儿——注意:尽管你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已经找得相当彻底,但你的叙述语言还是有致命的缺陷:你管蜡柿子叫蜡柿子。既然毛病出在你嘴里你就不能说柿子是蜡的。那么我立刻修正我的口误:它不可能是蜡柿子,不再是蜡柿子,如同玻璃墙面不是反映对面的门,而是:它本身就是对面的门。因为它们假得太真了,这种由虚假锻造出的真实太圆满太坚硬,你不可怀疑你别无他路。你的一切忏悔、内疚和自责只能建立在对这些假得都真了的真实的捍卫上。于是你管蜡柿子叫蜡柿子就是撒谎,你得时时磨砺你的味觉才是。
苏眉你说让我们都把蜡柿子当真柿子,那真柿子谁去吃?要是让我吃一肚子蜡我就不敢喝粥喝热汤了。我知道蜡遇热就会熔化,蜡汁在我的胃和肠子里流动起来当粥和汤冷却之后蜡又凝固了,我没有缝隙我该怎么呼吸!
你可以撒谎这时你只有撒谎。当蜡汁就要冷却就要封闭你呼吸的缝隙时为什么你还不敢撒谎呢?所有的人都告诉过你撒谎是世界上最恶劣的品质,可是蜡汁就要封闭你的呼吸了就要弥漫你赖以生存的五脏六腑,你必须偷偷吃一点——我们暂且不叫它真柿子,叫它有柿子味儿的柿子或者我们干脆说它是假柿子。你必须偷着吃一点这种假柿子这种偷吃就是撒谎。但这个谎使你的肠道通畅了,这种偷偷的品尝是多么令人厌恶又令人陶醉。你陶醉着就更加厌恶,你厌恶着就更加陶醉。你把你藏了起来给你的灵魂留下一痕缝隙,为了捍卫这一痕缝隙的存在权利你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拼命吃蜡柿子以表示你太爱那蜡的。你的胃难受了膨胀了横膈膜痉挛着,你不正视这是蜡的缘故却认为这恰是撒谎带给你的惩罚。于是你又心安理得起来:蜡柿子的惩罚与偷吃真柿子的“谎”相抵消了谁也不欠谁。
你自己并不明白这一切,通常你的那个你并不知道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