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罗家是大家,除罗大妈和她那被称做“当家的”罗大爷——一位建筑行工匠师傅外,还有他们的两个闺女三个儿子。大儿子罗大旗,司猗纹并不陌生,交家具那天作为小将他进过院;二儿子罗二旗,那天也光顾过;他们都属于一个中学的破旧小将。大旗、二旗都生得膀大腰圆,从背后看去,随娘。罗三旗生得清瘦,虽然正念小学,却比两位哥哥还高,一双鹞眼很精灵。两个闺女早已出嫁,眼下是帮娘家搬家。
罗家人多,搬进的东西却简单,和司猗纹搬出的东西形成了鲜明对照。除全家被称做铺盖的被褥外,是几副被睡得油亮的铺板,两只烟熏火燎、木质不明的木箱,一张四角开裂的八仙桌和几把黄漆木椅,大小几口生铁锅,一个万能炉,两摞粗瓷碗盘,阔大的柳木案板和几张五颜六色做鞋用的袼褙。袼背被罗大妈提在手里,像抽象派绘画又像古战场上的盾牌。
罗大妈捷足先登过这院、这屋,对犄里旮旯都有详尽的了解。她站在廊下挥动着“盾牌”,操起大嗓指挥全家。三杆“旗”不听她的,自作主张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二旗还不时冲她嚷:“懂什么,你!瞎指挥!”
罗大妈也不恼,指挥在继续。
两个女儿对指挥与被指挥很淡漠,她们眼睛不够使似的仰视这房子的高大和院子的豁亮,夸那枣树上累累的果实。她们手持蚊帐竿子梆枣,枣在地上滚,使得她们嬉笑着东奔西跑着只顾追枣。
罗大爷是个干瘦的老头,他早把自己提来的一只帆布躺椅支在廊下,躺上去,尽量显出一个当家老爷们儿的风度,像要亲身体验一下这院子的温度、湿度、风凉度。越是在这兴奋时刻,当着大儿大女他就越应表现出应有的沉着和见识。
罗大妈指挥一阵也有个拿不准的时候,便去请示罗大爷。罗大爷只表现些适度的哼哼哈哈:不就几只铺板,支哪儿不是个支?支在哪儿也是支在了他的屋里。为此等琐事争执不下,那应该是娘儿们孩子的事。
原先罗家住在附近另一条胡同,那是个典型的大杂院,一个白茬儿小门容纳了上百口人。自从罗大妈由农村老家来北京后,一家人就一直挤在两间八平米的小厢房里。如今这环境突然变革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罗大妈心灵的激动、跳动,罗大爷体态的沉稳、安稳,都是一个按捺不住的受宠若惊,一种占有后的愉悦。
人多齐下手,布置设计单纯,家具很快就被安置下来,接着就开始了全家人搬家之后那必不可少的洗涮。于是脏水们便接二连三地泼向了当院,青砖墁地的院子顿时被浑水和肥皂沫浸泡了起来,好似污水开了闸。
司猗纹对罗家的进入早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虽然她的宣言距接受还有不小的距离,但为了让这距离尽快缩短,她的思想也狠斗争过一番。斗争的结果使她还是准备愉快地接纳这家同院——政策的开放。
政策的开放,愉快的接纳,比不谙世事要聪明。现在,她识时务地将自己的心境控制在一个平静的水平线上。当然,有了平静的心境并不等于不再滋生腻歪,就像思想改造必然会有反复一样。比如眼前这一院子污水,就引起了司猗纹的思想反复。
司猗纹本想叫眉眉出去奉告他们一声,这院里有下水道,但犹豫片刻她还是打消了这种要“奉告”的念头。这就不如做个示范影响他们一下,影响的作用有时是大于“奉告”的,影响里面有以身作则。
司猗纹舀满一盆清水,故意趁罗大妈站在当院的时刻端盆走出南屋,来到下水沟旁,把盆举得高高的,很响地把清水向沟眼儿倒去。这过高的举动过响的声音果真引起了罗大妈的注意。
“哟,这院里有沟眼儿?”罗大妈对着司猗纹的背影问。一个调查的疏忽,她想。
“有,就是离北屋远点儿。”司猗纹说,也正式和新邻居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