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他们的最后一次。她相信靠了这鼓动她和他才能做更高的飞翔。她怀着偷生和疯狂放任着自己要庄坦跟她一块儿放任,庄坦就在这鼓动之中萌发着新的力量。当他就要将她引入那欢乐中的极致时他们听了达先生那一声惨叫。那惨叫虽未使竹西受到摇撼,但对庄坦却是致命的打击他觉得那是另一种闷雷的轰然而至。这闷雷不仅震撼了他的腹腔胸腔太阳穴,它还使他变作软体动物顷刻间伏了下来他觉得他成了一个只会衔着母亲奶头找奶吃的婴儿。他不能了。
她抚摸他,鼓励他,观察他。
这“不能”是她和他共同感觉到的,他们都相信那不是暂时,是永远。于是竹西生出了恐惧,庄坦也感到那确是一种恐惧。
白天他试图推翻夜间的恐惧,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时的紧张,他用这种解释来鼓励自己抚慰竹西。他一次又一次从道义上从行动亡对竹西进行着抚慰,但是他不能了。
与此同时竹西在庄坦身上却有了新发现,她发现庄坦那永恒的声音消失了他不再打嗝儿。从那一夜的一声惨叫开始那嗝儿突然不再出现。上帝仿佛在跟她开玩笑:收走庄坦的嗝儿时也收走了柯西应得的那份快乐。这时她才猛然悟出那声音是那么可爱那么不可缺少,那声音使你能觉出这个人五脏六腑的透明和通畅,觉出这个人的坦率这个人天真的憨直可绝不是粗俗。即使是粗俗,竹西宁愿再收回那一份粗俗。一个粗俗的民间故事说,一个女子从懂事那天起就被关在一个看不到男人的地方。大人只跟她讲老虎可怕的故事,她觉得老虎便是世上最最恐怖的东西了。待到这女子长大成人,家人把她带出来故意遣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并告诉她这就是老虎时,那女子说:我喜欢老虎。从此她日夜盼望着老虎的出现。现在竹西就是那女子,她渴盼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如同那女子终日盼望着老虎。
庄坦却安静着。白天、夜晚、人前、人后……就这样安静着。他带着这种安静观察竹西,他眼光微弱,那微弱的眼光里有悲凉有试探还有一点儿讨好。他好像在寻找一个答案:你看,我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不打了。
这“不打”之后的安静把握着他们的厮守。他厮守着她,身体越发虚弱,有消息说他得了心脏病;她厮守着他,身体流浪着心灵流浪着。
竹西流浪着。她的海外关系——虽然她已同父母断绝了关系——最初使她在医院吃了点苦头。后来由于她的表现,她很快得到一个造反组织的起用,并且像庄坦那样,得到了一方左派外围组织的红袖章。在批斗她的科主任、一个被认作反动权威的老头时,她和一些年轻人一样打那老头的耳光。她一直弄不清她为什么要打他,那打就是目的,打减轻了几分她的流浪感,打能使她回味起一个久远的模糊了的愉快。她的手掌因打人而变得红胀、火热,一种被压抑了的欲望终于得到些许释放。
回到家来她流浪着。夜深人静时她侧耳倾听顶棚上老鼠们的奔跑和嬉戏。从前她没有留意过老鼠的存在,现在她注意到它们,她忽然生出了对它们特别的兴趣。她生出要一个个歼灭它们的宏大愿望,这愿望常常把她弄得特别兴奋。她买了捕鼠夹,每晚临睡前在夹子上悬好诱饵:一小块油饼或者一小块蘸了香油的馒头。她把捕鼠夹放在床脚,然后熄灯上床静等那个时刻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