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八
纹并不陌生。在过去的岁月里,司猗纹就不断采用这种面部快速复原法来重现自己。那时身旁没有眉眉,丁妈为她换毛巾。
司猗纹的重现,决不仅仅是表面形象上的重现。也许就在这重现的过程中她还草拟了一个使自己从里到外重现一新的重现计划。这计划也许开始于她的热敷,也许开始于她那一天一夜用自己的棉裤棉袄覆盖自己之时,因此她今日的梳洗、热敷并非万不得已遮遮丑,它们本是她那重现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她才做得从容做得有条不紊。
昨天罗大妈对她的接待,照理说是给了她一闷棍。这闷棍不仅使她那演整出儿“列宁”的幻想彻底破灭,她甚至还仿佛听罗大妈说什么“以后上不上街道都得两说着”。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罗大妈把她和达先生归在了一起,张口“好好想想你们那点事”,闭口“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达先生是什么人?挂过牌子、扫过厕所,让小将打得深更半夜嗷嗷叫。那时她正正大光明地交家具,正正大光明地为革命表忠心。这才是一天一夜来司猗纹思考的核心之核心。罗大妈的话固然不好听,可也不能光怪罗大妈不仁不义。谁让她自己为了几句唱就死和达先生擦在一起?也是自己丧失革命警惕性的一种表现吧——政治上的失策。政治上的失策才使她彻底痛恨起自己,她忽然觉得她和达先生两个人就像跑百米,她早已冲了出去,达先生刚刚起跑就犯了规,可裁判却连她也拉回了起跑线。因此,事到如今归根结底她痛恨的不应该是罗大妈,而是那个在起跑线上犯了规的达老头。于是她决定去找罗大妈,找她去指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了达先生。是达先生带来了那个道听途说的消息,那消息连道听途说都不是,那是达先生为了讨好她,在被窝里编的。没有那个云山雾罩的消息,凭她的觉悟(在罗主任直接帮助下提高起来的觉悟),她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去议论无产阶级的占世界第:位的革命导师,并没深没浅地管导师的夫人叫卡娅。若谈到自己的责任,也是思想改造不彻底所致。至于罗大妈提到的那个吓人呼啦的“到时候”什么的,她可以不提不打听,只当没那回事。什么事只要不打听、不提,就等于不存在。等事到临头,她终归会想出对待事到临头的办法。
一个全新的司猗纹出现在院里那棵尚在沉睡的枣树之下了。昨天罗大妈曾将她拒之廊下,今天她要重新跃上去,跃上廊子,这便是第一步。她跃上去了,她站在北屋门前想着敲门还是不敲门,喊罗大妈还是不喊。考虑再三她采纳了一个不敲也不喊的办法。不敲不喊依文明者看来有些不文明,然而罗大妈进南屋什么时候敲过门?罗大妈常是一个箭步便出现在你面前,任你方便与不方便,欢迎与不欢迎,你就得全力以赴地去应付去接待。这叫什么?叫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经验的好处,就在于不至于被主人拒之门外,还可变被动为主动。
人都吃过措手不及的亏,也从措手不及中得过好处。
司猗纹伸手推门进了北屋。
司猗纹给了罗大妈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