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
她带着一张湿脸站在婆婆眼前。她从来没有和婆婆这么近地面对面地站立过,她的心跳得很紧,潮湿的脸更加潮湿,刘海儿贴上了脑门。婆婆发现了她的紧张,先把脑门上的刘海儿替她拢到脑后,又拿干毛巾给她掸去额上的汗珠。她在她脸上涂匀一层薄薄的油脂,就用粉扑轻轻拍打起她的脸。接着便是排列在眼前的那一片神奇在眉眉眼前的不停更换。婆婆的手对它们的操纵娴熟、敏捷而又有分寸,工具和手势的变换使一些不同的气味也在眉眉四周变换。婆婆摆布着她,各种香味也摆布着她。她领受着摆布领受着惶惑,领受着说不清的异样感。
婆婆终于停下手来。
当她托起眉眉的下巴把她做过一番端详之后,便猛然推动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眉眉眼前是梳妆台上那面宽大的老镜子。
眉眉眼前是眉眉自己,眉眉眼前已不再是眉眉自己。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的眉眉,她不像那种“洋媳妇”,她就是一个新的她。
她的背后是司猗纹。司猗纹扶住她的肩头,下巴差不不多齐着她的头顶。
“你好看么?”她问眉眉。
眉眉不知怎样回答。她不愿毫无顾忌地当着人说自己好看,虽然她觉得自己空前的好看。
“你好看。”司猗纹替她作答,“我早就发现你好看,连你爸你妈肯定都没发现。发现好看的是细心人。”
眉眉顺着婆婆的发现,开始对自己再做些细心的发现。额头,脸庞、五官,甚至嘴角、眉梢她都注意到了。她想也许婆婆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知道你像谁么?”司猗纹又问。
眉眉有些茫然。
“你再看看。”司猗纹说。
眉眉觉得她谁都不像,不像爸也不像妈。爸脸窄,妈脸宽;爸嘴唇厚,妈鼻子短。这些她都不符合。
“像我。像我十八岁。”司猗纹告诉了眉眉这久已埋藏在心里的秘密。
她愿意眉眉像她,她愿意眉眉觉出自己像她。真像她。
婆婆的话使眉眉不再局限于爸妈和自己。她注意起身边的婆婆,禁不住又一阵心跳:她像婆婆,像极了。她不仅是婆婆的十八岁她连现在的婆婆都像。所不同的是婆婆头上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而她少了这白发这细碎的皱纹。也许那白发、皱纹她现在就有,她不过是不愿去证实它们的存在罢了。这不是眉眉的十四岁,这就是十八岁的司猗纹,这就是两个司猗纹在镜前的相逢在镜前的合影。眉眉想挣开婆婆,但司猗纹把她的双肩扶得更紧了。
司猗纹从眉眉身上看见了自己那活生生的从前,她十八岁,聪慧健康。那眉眼那脸庞,那胳膊、腿脚、胸脯,那双手,都是她的十八岁。她为自己那生命之春终究得以延续而骄傲,这延续使她骄傲也使她惆怅。庄晨和庄坦从未给过她这样的骄傲也从未给过她这样的惆怅。她把眉眉扶得更紧了,那已不再是扶,是抓,是粉碎。她愿意用自己的狠抓将眼前这个自己粉碎,为了她对自己的爱恋,她爱自己的青春——她的十八岁。
眉眉不知是怎么挣脱婆婆的。过后她想那一定是挣脱,那是一种她对她自己的挣脱,只有挣脱才能挣脱。
她开始重新观察自己,已不再是那个特别玫瑰的春天里一个萌动着的自己对自己的观察,而是对自己和司猗纹的共同观察,对她们那共同的举止动态的观察。她不愿与她有丝毫的共同,她每发现一个共同就努力去克服那个共同,但她却一次次地失败着。她发现婆婆站立时小腿向后绷,她就尽量使自己的小腿前倾,然而不行,她变成了一个罗圈腿一个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她发现婆婆站立时脚尖稍向里倾斜,她便尽量使自己的脚尖向外,然而也不行,她成了外八字,解放脚脚尖才朝外;她发现婆婆的手拿东西时过分果断,那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