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
如今我总是显得很忙我也的确很忙;作画前就得先忙一大阵:画布,内外框,裘皮钉,调色油,松节油,油画颜料(还有新出现的丙烯),有时连托人烘烤木头宴请木工都是我。画完之后就更忙:名目繁多的研讨会,学术交流会,单位(本画院)还实行了一年一度的学术理论发布会。展览的名目就更多:“大展”啦“个展”啦“联展”啦,还有人想出了个“马拉松”展,就是你挨着我展,我挨着你展。这些都要和同行争执、较量。彼此的蔑视彼此的仇恨彼此那尖刻的亲密和毒恶的热诚——还有什么?卖画,卖给洋人卖给通过各种渠道向我索画的主顾——还要读书,不读书就无话可说就好比听别人讲话是为了自己的嘴也别闲着。我对人说我从来不在乎甚至不稀罕在什么什么展览的评比中获个奖可心里还是有点巴不得,起码我的画在具一定档次的展览中拿过银牌使我独自高兴了好几个小时。我不爱发言这谁都知道,可一发言我也愿意让同行说,“嗯,还有点学术价值”。
我很忙,人们都知道我忙。我为单位争得了荣誉单位上上下下都一致地为我呼吁,要尽可能为我创造出点创作条件,包括时间在内的创作条件。生人、熟人、外人、“内人”、大人、小男女女他们见了我都习惯性地问“忙什么哪?”或者“你可真忙啊都不好意思打搅你”再不然就是“太忙了可得当心身体单位可指着你哪你是单位的得分手”。这些句子似乎成了对我讲话的专用语,代替了中国人最大众化的寒暄“吃了吗?”这使我常常觉得内疚脸红不好意思下一万个决心我得大做忙状特做忙状,我在会上说“哎呀我现在才体会到列宾一张画为什么画七年”。可是我那张获得银牌的画才用去我两个小时。每当我想起这过于短暂的两个小时我就觉得有点对不起人们自上而下对我那喋喋不休的关心。
可谁知道我整天干什么呢画家是个体劳动,回家往屋里一钻门上还有窥视镜。当然我连“窥视”也用不着因为我老是在睡觉睡醒了就在床上出神,再不然就照镜子照卫生间里的镜子卫生间里的镜子最能使我放松因为卫生间就是个放松的去处,它温暖地落落大方地容纳赤身裸体于是你赤裸的或者半赤裸的身体也落落大方起来。在这里我落落大方地发现了我身体上许多的第一个发现:哪儿出现了第一道皱褶哪儿长了一个小痦子,哪儿几个雀斑又明显了哪几个又下去了,没了发现就撕手上的倒戗刺直到撕出鲜血为止。我丈夫十分反感我撕手上的倒戗刺可是他不说还假装没看见,他反感又不说才使我恨他。我为我这懒惰有时自卑有时自怜有时又无可奈何。和我丈夫那正经八百对事业的兢兢业业一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就更无可奈何。我把所有人都给骗了我感到这是一种无法与人交流的真相(除了我那位对此落落大方的丈夫)它无理而又无畏。
可是有一回马小思居然告诉我她也是个懒人。她说人们把她看成忙得满天飞其实背着人她净睡觉。“到处都找不着你你上哪儿忙去啦?”其实她哪儿也没去就在家躺着睡觉呢。她跟我说睡觉实在是件舒服事儿特别是在雨天。马小思简直不是叙述自己简直是在抒发我的真相这使我觉得最亲切的还是马小思,因为有了她我就不再是一个个别。她说自从她丈夫跑到深圳搞什么“中外合资”之后她睡得就更勤更放松更放心。
马小思的话使我忽然想起人的笑脸,笑原本是心情的愉悦而导致的生理现象,它是人情的自然却不是人最真实的面目。我相信没有比一个人坐在马桶上等待排泄物倾出时的表情更忘乎所以的表情了,没有笑,目光显出少有的严肃和专注眼里还闪着泪花,那不顾一切的单纯才是人最真实的面目可惜这面目很少为人所见。
我从来没跟记者说过我业余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睡觉,我只说我忙。我是为了懒下去才忙起来么?我睡觉是为了养精蓄锐杀向那醒着忙活着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