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有多远(三)
我一起上街,可是紧接着她就问我附近有邮局么,她说她昨天夜里给排长他们写了几封信,她要先去邮局把信发出去。她说告别时她答应了他们一回去就写信的,她说要说话算数。我说可是你还没有回到北京啊,她说在当地发信他们不是收到得更快么——唉,这就是白大省的逻辑。幸亏不久以后驸马胡同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要不然她对亲人解放军的思念得持续到何年何月啊。
先是我们的姥姥去世了,姥姥去世前已经瘫痪了三年。姥姥一直跟着白大省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姨父和姨妈生活,可是因为姨父和姨妈80年代初才从外地调回北京,所以姥姥和白大省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在我的记忆里,她指责、呲打白大省的时间也就最长。特别当她瘫痪之后,她就把指责白大省当成了她生活中一项重要的乐趣。她指责的内容二十多年如一日,无非是我从小就听惯的“笨”呀、“神不守舍”什么的,而这些时候,往往正是白大省壮工似的把姥姥从床上抱上抱下给她接屎接尿的时候。白大省的弟弟白大鸣从不伸手帮一帮白大省,可是姥姥偏袒他,几个舅舅每月寄给姥姥的零花钱,姥姥全转赠给了白大鸣。白大鸣什么时候往姥姥床前一栖乎,姥姥就从枕头底下掏钱。有一次我对白大省说,姥姥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偏心眼儿,看把白大鸣惯的,小少爷似的。再说了,他要真是小少爷,你不还是大小姐么。白大省立刻对我说,她愿意让姥姥护着白大鸣,因为白大鸣小时候得过那么多病。可怜的大鸣!白大省眼圈儿又红了,她说你想想,他生下来不长时间就得了百日咳;两岁的时候让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点憋死;三岁他就做了小肠疝气手术;五岁那年秋天他掉进院里那口干井摔得头破血流;七岁他得过脑膜炎;十岁他被同学撞倒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磕掉了门牙……十一岁……十三岁……为什么这些倒霉事儿都让大鸣碰上了呢,为什么我一件都没碰上过呢,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一阵阵地疼,哎哟疼死我了……
白大省的这番诉说叫人觉得她一直在为自己是个健康人而感到内疚,一直在为她不像她的弟弟那么多灾多病而感到不好意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呀,我再说下去几乎就成了挑拨他们姐弟的关系了,尽管我一百个看不上白大鸣。
姥姥死了,白大省哭得好几次都背过气去。我始终在猜想她哭的是什么呢,姥姥一生都没给过她好脸子,可留在她心中的,却是姥姥的一万个好。有一回她对我说,姥姥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老太太。那会儿,70年代末,商店的化妆品柜台刚出现指甲油的时候,白大省买了一瓶,姥姥就说,你得配着洗甲水一块儿买,不然你怎么除掉指甲油呢?白大省这才明白,洗指甲和染指甲同样重要。她又去商店买洗甲水,售货员说什么洗甲水,没听说过。白大省对我说,哼,那时候她们连洗甲水都不知道,可是姥姥知道。你说姥姥是不是挺见过世面?我心说这算什么见过世面,可我到底没说,我不想扫白大省的兴。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要想得到白大省的佩服太容易了。
姥姥死后,姨妈的单位——市内一所重点中学又分给他们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属于教师的安居工程。全家作了商量:姨父姨妈带着白大鸣搬去新居,驸马胡同的老房留给白大省。从今往后,白大省将是这儿的主人,她可以在这儿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或女),永远永远地住下去。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西城商业区,这是招人羡慕的。白大省就在这时开始了她的第二场恋爱(如果十岁那次算是第一场的话)。那时她念大四,她的很多同学都知道她有两间自己的房子。有时候她请一些同学来驸马胡同聚会,有时候外地同学的亲戚朋友也会在驸马胡同借住。同班男生郭宏的母亲来北京治病,就在白大省这儿住了半个月。后来,郭宏就和白大省谈恋爱了。郭宏是大连的家,这人我见过,用白大省的话说,“长得特像陈道明或者陈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