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阴云密布
脸上掠过了一层黄,可待那脚步声由近至远,那如花一样烂熳的兴奋就又红彤彤在了她脸上。她不言不语,朝我看一下,忽然又把她凝固了的那个动作收回来,哗地一下,开始单腿独立了。她一只胳膊卡在腰肢上,一只胳膊伸向头顶,食指顶在墓顶上,由于屏声吸气,使她的腹儿凹陷下去了,臀也收缩了,从而使她本来秀单的身子更如一枝条儿了,仿佛一棵剥了皮又白又水的葱棵栽在墓口上。紧接着,她又做了一个“鹤翔”、一个“雁飞”、一个“卧雀”、一个“凤凰展翅”、一个“换腿金鸡”,还有下腰、弓背、半旋、全旋。她一口气在墓里给我做出了十几个舞台上的舞蹈动作,把墓地上潮湿的泥土踢起许多,右脚上的五粒红趾甲,有三粒已经被墓土盖住了。由于不断要把胳膊朝空中伸上去,她的十个手指上有几个都挂了墓顶上的红泥土。有一次下腰直立时,有几粒泥土从墓顶落下来,从她的乳坡滑到乳沟,又跟着她渐起的上身,沿着乳沟朝下滚,有的落到地上去,有的粘在她的肚子上,如一颗颗粉红的星星嵌在她的肚子上。日光已经从墓里退到了墓口上。外面的荒草不再摆动了。没有风,山坡上的静谧铺天又盖地。远处沟那边的青麦苗,在日光中变成了亮黄色。公路上不断走过的汽车,使坟墓的四壁轻摇轻摆地抖。红梅就那样在墓里摆着各种各样的舞姿儿,仿佛她彻底沉进那些舞姿动作了,淹没在她的舞蹈里边了。不管墓穴里的地方大小,不管墓壁四周对她有多少束缚和捆绑,她就那么一个一个地摆着、跳着她的舞蹈和姿势,展览着女人的奇异和美丽。那一刻,我身上的旺火平静了,被她的异美慑住了。她说过县城有个文化宫,说她自小就是那文化宫的学生哩,说她曾经跟着被人说成是一个“破鞋”、“腐化堕落分子”的女老师练过舞,还跟着一个从县豫剧团调到文化宫的专门唱青衣的男演员学过唱豫剧,说她是城关中学演唱队最有出息的女演员,说她曾经被校长点派去给从地区和省城来检查乡村扫盲工作的干部跳过舞,唱过戏,可惜到将读高中时,他爹让她退学了,让她哥哥去县一高读书了,从此她那业余的舞台生涯被那个在城关镇守了一生大门,扫了一生院子,给书记和乡长烧了一生茶水的父亲扼杀了。她说若不是退学,也许她就考上地区的戏校了,考上戏校也许她就是地区或者县剧团的专业演员了,那样她就不会嫁到程岗镇,决不会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做一个老师的媳妇和一个老镇长的儿媳妇。如果她是剧团的一个演员她会是啥儿模样呢?她会成为一个县长或县委书记的儿媳吗?会如那天专门为了等我一样独自坐在城郊和我相遇吗?会对运动和革命有如此饱满的热情吗?会被在头上、手上扎满银针吗?会在这墓地里脱光衣裳赤裸裸为我表演“飞翔”、“独立”、“雀跃”的动作吗?当然她不会,也许那时她就是另外的命运了。我想,她之所以那天能在那一穴墓里为我疯疯癫癫,颠颠狂狂,沉沉醉醉,醉醉迷迷,就是因为她嫁到了程岗镇,嫁到了程天民的家,嫁给了那个永远不愠不火的老师程庆东。那么,她嫁到程岗是为了啥儿呢?当然不是为给程家做个媳妇生儿育女哩,不是来历史悠久,令人仰慕的名镇做一个百姓和社员,而是为了来程村和我一道做程村的掘墓人,做革命的发动者和组织者,做程岗事业的接班人,做我不幸婚姻的补充和满足,做我能同床共枕的革命者和左膀与右臂。我有些感激她,有些受宠若惊,有些对现实中的人生过分甜美的疑惑和晕眩。我对她在我身边的出现有些猝不及防呢,对她对革命的忠贞深感崇敬呢,对她甘愿为我献出一切的热情受之有愧又心安理得呢,对她随时随地又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对爱所爆发出的激情感到不可思议又心旷神怡呢。我望着她,丁滴儿不漏地望着她不断变化的每个动作和身上因动作变化而变化的每一丁点的姿势和肤色,肤色和神态。我看见她做“鹤翔”的姿势时,头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