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懒洋洋地走开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说话有点被误会,赶快抢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挣脱了范博文的手,就跑进了客厅右首后方的一道门,碰的一声,把门关上。范博文略一踌躇,也就赶快跟过去,飞开了那道门,就唤“珊妹”。
林佩珊关门的声音将张素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来看,又垂下眼去;放在一张长方形的矮脚琴桌上的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内。她拿起那套书,翻开来看。是朱丝栏夹贡纸端端正正的楷书。卷后有吴老太爷在“甲子年仲春”写的跋文:
余既镌印文昌帝君《太上感应篇》十万部,广布善缘,又手录全文……
张素素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脑后有人轻声说:
“吴老太爷真可谓有信仰,有主义,终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张素素坐椅的背后,烟卷儿夹在手指中。张素素侧着头仰脸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去翻看那《太上感应篇》。过一会儿,她把《感应篇》按在膝头,猛的问道:
“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
冷不防是这么一问,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经济学教授,立即想好了回答:
“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
这小客厅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但是也还有一位虔奉《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
“不错,然而这位老太爷快就要——断气了。”
“内地还有无数的吴老太爷。”
“那是一定有的。却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断气。上海是——”
李玉亭这句话没有完,小客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吴少奶奶。除了眉尖略蹙而外,这位青年美貌的少奶奶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活泼。看见只有李玉亭和张素素在这里,吴少奶奶的眼珠一溜,似乎很惊讶;但是她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张二位,便叫高升和王妈来吩咐:
“老太爷看来是拖不过今天晚上的了。高升,你打电话给厂里的莫先生,叫他马上就来。应该报丧的亲戚朋友就得先开一个单子。花园里,各处,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搁在四层屋顶下的木器也要搬出来。人手不够,就到杜姑老爷公馆里去叫。王妈,你带几个人去收拾三层楼的客房,各房里的窗纱,台布,沙发套子,都要换好。”
“老太爷身上穿了去的呢?还有,看什么板——”
“这不用你办。现在还没商量好,也许包给万国殡仪馆。你马上打电话到厂里叫账房莫先生来。要是厂里抽得出人,就多来几个。”
“老太爷带来的行李,刚才‘戴生昌’送来了,一共二十八件。”
“那么,王妈,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搁到四层屋顶去。”
此时小客厅里在叫“佩瑶”了,吴少奶奶转身便跑了回去,却在带上那道门之前,露出半个头来问道:
“佩珊和博文怎么不见了呢?素妹,请你去找一下罢。”
张素素虽然点头,却坐着不动。她在追忆刚才和李玉亭的讨论,想要拾起那断了的线索。李玉亭也不作声,吸着香烟,踱方步。这时已有九点钟,外面园子里人来人往,骤然活动;树荫中,湖山石上,几处亭子里的电灯,也都一齐开亮了。王妈带了几个粗做女仆进客厅来,动手就换窗上的绛色窗纱。一大包沙发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厅里的地毯也拿出去扑打。
忽然小客厅里一阵响动以后,就听得杂乱的哭声,中间夹着唤“爸爸”。张素素和李玉亭的脸上都紧张起来了。张素素站起来,很焦灼地徘徊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