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挤眼,总是不明白。蓦地有沉重的一声落在他头顶上的楼板,他全身一跳,慌慌张张坐了起来。接着就听得厢房后边女仆卧室里装的电铃叮令地响了足有三分钟。一定是姨太太醒来在那里唤人了!昨晚上姨太太又是到天亮才回来。这已是惯了的,冯云卿本来不以为意,但此时正因公债投机失败到破产的他,却突然满肚子的不舒服了。并且他又心灵一动,仿佛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和姨太太的放浪多少有几分关系:几曾见戴了绿头巾的人会走好运的?
冯云卿挪开脚步转一个身,几茎月牙须簌簌地抖动。他很想上楼去摆出点脸色来给姨太太看。然而刚踱了一步,他又站住了沉吟起来。有多少小姊妹的姨太太不是好惹的!……冯云卿咽下一口气,呆呆地看着炕榻后墙壁上挂的那幅寸楷的朱伯庐先生《治家格言》。他惘然沉入了瞑想。
高跟皮鞋声阁阁地由外而来,在厢房门边突然停止。门随即漾开,翩然跑进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也是一张稍显得狭长了些的脸庞,可是那十分可爱的红嘴唇,不太尖也不太圆的下巴,以及那一头烫成波浪形松松地齐到耳根的长头发,却把脸庞的狭长“病”完全补救了。身上是淡青色印花的华尔纱长旗袍,深黄色绸的里子,开叉极高,行动时悠然飘拂,闪露出浑圆柔腴的大腿;这和那又高又硬,密封着颈脖,又撑住了下颏的领子,成为非常显明的对照。这位女郎看见冯云卿满脸沉闷对着那幅《治家格言》出神,也微微一怔,在门边站住了;但随即格勒一笑,袅着细腰跑到冯云卿跟前娇声说:
“爸爸!我要买几样东西——”
冯云卿转过脸来,愕然睁大了眼睛。
“几样小东西。一百块也就马马虎虎够了。我马上要出去。”
女郎又说,斜扭着腰,眼看着地下。忽然她转身飞跑到厢房的前半间,扑到方桌旁边,一手扭开了小风扇的开关,又一旋身把背脊对住那风扇,娇憨地又叫道:
“嗳,怎么不开风扇呢!爸爸,你脸上全是汗,——来!
这里凉爽,——一百块,爸爸!”
冯云卿苦着脸摇头,慢慢地踱到女儿面前,望着她半晌,然后打定了主意似的说:
“阿眉,你还没晓得这次公债里,我跌了一交!亏空三万多银子!大后天就是端阳,连零星店账都没有办法。刚才我查过老九章的折子,这一节也有五百多——”
“我只做了四五件衣服啊,爸爸!”
“哎,——不过今天你又要一百块,买什么呢?眉卿,你的零用比我还大!”
“比姨妈就小得多了!”
眉卿噘起嘴唇回答,一扭腰便坐在就近的沙发榻里,望着她父亲的脸儿。这脸上现在是浮起了无可奈何而又惶恐的神色了。眉卿很知道父亲为什么惶恐,故意再加一句:
“嗳,要用,大家用;为什么单要我让她!”
“不要着急呀,你,阿眉!过一两天给你,好不好?”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块印花小丝帕在手里绞着,她转过脸去看墙壁上的字画:那也是“中西合璧”的,张大千的老虎立轴旁边陪衬着两列五彩铜板印的西洋画,代表了春夏秋冬,都装在镂金边的镜框子里。透过竹帘来的太阳光射在镜框子的金边上,发出闪烁的返光。冯云卿跟着女儿的眼光也瞧那些画片,心里在忖量怎样打发女儿走,猛的那四幅春夏秋冬的铜板西洋画勾起他的又一桩心事来了。这四幅西洋画还是他搬进这屋子的时候,姨太太的一个结拜姊妹送的;姨太太有很多结拜姊妹,但送这画片的一位却不同等闲,她的那位“老爷”很有手面,在洪门中,辈份很高,冯云卿寓居上海的身家性命安全很要仰仗这位有力者的照拂。然而大后天就是端阳节,冯云卿竟忘记了送一份重礼给这位有力者,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