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2)
道:
“荪甫,你是累得乏了,我不多坐。明天我们再谈罢。”
“不,不!一点也不!我们谈下去!”
“那么,——吉人和我商量过,打算从下月起,八个厂除原定的裁人减薪那些办法之外,老老实实就开‘半工’,混过了一个月,再看光景。——”
“哦,哦,开半日工么?不会闹乱子么?这忽儿的工人动不动就要打厂,放火!”
吴荪甫陡的跳起来说,脸上青中泛红,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王和甫怔了一怔,但随即微笑着回答:
“那不会,你忘记了么?我们那八个厂多者三百左右的工人,少者只有一百光景,他们闹不起来的!荪甫,你当真是累坏了,过劳伤神,我劝你歇几天罢!”
“不要紧!没有什么!——那你们就开半日工!”
“绸厂要赶秋销的新货,仍旧是全天工。”
王和甫又补足一句,看看荪甫委实有点精神反常,随便又谈了几句,就走了。
现在满天都是乌云了。李玉亭他们也已经回去,园子里没有人,密树叶中间的电灯也就闭熄,满园子阴沉沉。只那大餐间里还射出耀眼的灯光和精神百倍的牌声。大客厅里的无线电收音机呜呜地响着最后一次的放送节目,是什么弹词。吴荪甫懒懒地回到书房里,这才像清醒了似的一点一点记起了刚才王和甫的那些话,以及自己的慌张,自己的弱点的暴露。
这一下里,暴躁重复占领了吴荪甫的全心灵!不但是单纯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迁怒着一切眼所见耳所闻的!他疯狂地在书房里绕着圈子,眼睛全红了,咬着牙齿;他只想找什么人来泄一下气!他想破坏什么东西!他在工厂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这时候全化为一个单纯的野蛮的冲动,想破坏什么东西!
他像一只正待攫噬的猛兽似的坐在写字桌前的轮转椅里,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在那里找寻一个最快意的破坏对象,最能使他的狂暴和恶意得到满足发泄的对象!
王妈捧着燕窝粥进来,吴荪甫也没觉得。但当王妈把那一碗燕窝粥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赤热的眼光突然落在王妈的手上了。这是一只又白又肥的手,指节上有小小的涡儿。包围着吴荪甫全身的那股狂暴的破坏的火焰突然升到了白热化。他那一对像要滴出血来的眼睛霍地抬起来,钉住了王妈的脸。眼前这王妈已经不复是王妈,而是一件东西!可以破坏的东西!可以最快意地破坏一下的东西!
他陡的站起来了,直向他的破坏对象扑去。王妈似乎一怔,但立即了解似的媚笑着,轻盈地往后退走;同时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几分疑惧和忸怩,可是转瞬间,她已经退到墙角,背靠着墙了;接着是那指节上起涡儿的肥白的手掌按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房里那盏大电灯就灭了,只剩书桌上那台灯映出一圈黄色的光晕,接着连这台灯也灭了,书房里一片乌黑,只有远处的灯光把树影投射在窗纱上。
到那电灯再亮的时候,吴荪甫独自躺在沙发上,皱着眉头发楞。不可名状的狂躁是没有了,然而不知道干了些什么的自疑自问又占据在他心头。他觉得是做了一些奇怪的梦。渐渐地那转轮的戏法——明天开工怎样?八个厂的货销不去又怎样?屠维岳,钱葆生怎样?这一切,又兜回到他意识里。
他狞笑一声,就闭了眼睛,咬着嘴唇。
这时候,书房里的钟指着明天的第一个时辰。前边大餐间里还是热闹着谈笑和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