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追求
某人所说的——浮浪的青年,有苦闷;但我们的苦闷的成分是幻灭的悲哀,向善的焦灼,和颓废的冲动。他们的苦闷却不同。他们的苦闷是:今天不知明天事,每天像坐针毡似的不安宁。没有一个人敢说他的命运有多久;人人只顾目前,能够抓到钱时就抓了来再说,能够踏倒别人时就踏倒了先吐一口气,人人只为自己打算,利害相同时就联合,利害冲突时就分裂;没有理由,没有目的,没有主义,然而他们说的话却是同样的好听。仲昭,你说还有办法么?叫人能不失望么?我有时简直怀疑着我们民族的命运我们民族的能力了;我想不出理由来给自己辩护,说我们这老大民族竟有新生的精神,说我们能够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谜样的中国问题。我甚至于不敢相信我们这民族有自己的目的;即使说是有目的,像现在一些太乐观太空想的人们所说,也还不是自己解嘲而已;或者是自欺欺人而已,即使是不欺,我也不敢相信有实现的可能性。”
曼青截住了话头,取出第二枝烟来燃着了。他转过头去,向西侧的那堆人瞥了一眼,却见那里的章秋柳也正在看他,遥掷他一个微笑。他又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人正低着头,飞快地写一些什么东西。
“你的观察是不错的。但是你的议论,我却不能赞成。曼青,为什么你不想到这些原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呢?人心摇惑原是每个大革命时代的副产物。这一个阶段,是不得不经过的。”
仲昭还是很乐观地说。
“有时我原也这么想,但又怕这也无非是无聊的自慰而已。即使这些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那么,这过渡时代一定很长,或许永无终止——然而总还不至于绝望罢了。”
曼青沉吟有顷,然后回答。他伸一下懒腰,机械地看着客厅里的陈设。到这里同学会,他还是第一次。如果不是一小时前在路上遇见仲昭,他简直不知道旅沪的旧同学竟然有这个固定会址的同学会,更料不到会址的局面竟如此阔绰。客厅是在三层小洋房的第二层,颇为宽大,三面有窗,家具也很华丽,曼青和仲昭坐在东南角靠窗的沙发榻里。隔着一个环绕了圈椅的大菜桌,在客厅的西侧近窗处,就攒坐着很热闹地谈论的一群。
“这个会址每月的开支怕也不少罢?”
在半晌的沉默后,曼青看着仲昭说。
“总得二百五十元以上。成立了三个月,也花了一千多了。但是我们的旧同学现在大半是阔人了,这一点点数目,并不为难。他们花钱的人,是不愿意到这小地方来的,却便宜了我们几个穷小子。”
仲昭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向客厅西侧走去,想听听那边的一群在议论些什么。他刚到了大菜桌旁边,人堆里早跳出一个尖峭的声音来欢迎:
“新闻记者来了。我给你材料!”
说这话的是章秋柳。她笑吟吟地伸直了身体,两只很白的手在胸前一上一下地揉摩。
“慢着!还没到发表的时期啦!”
低头写字的西装青年忙接着说,却又抽出右手来猛抓住了章秋柳前襟的衣边,用力一拉,章秋柳几乎跌倒。大家都哄然笑了。
仲昭知道他们这一伙又玩着什么把戏了,他随手拉出一把圈椅来坐着,也笑着问道:
“发表还没到相当时期,旁听大概是准许的罢?”
“自然可以。并且欢迎你加入讨论。”
西装青年把自来水笔插在胸前的小袋里,抬起头来说;曼青这才看清楚就是曹志方。在学校的时候,曹志方比曼青低两级,然而因为他喜欢做事,差不多全校都认识他。现在隔开了两年多,曹志方还是从前的曹志方,固然不会苍老些,也仍是那么伉爽爱闹。
曼青不自觉地也走到这一群的旁边了。除了章秋柳和曹志方,还有二男一女。曼青都觉得很面熟,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