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终佩服她的忠于主义,她的牺牲精神。”
王诗陶说到后来的几个字,声音非常低,她轻轻地把面颊靠在章秋柳的肩头,身体微微地颤动了。
“为什么要痛苦呢?”章秋柳奋然说,“她有极光明的理由做她的行为的后盾,她有极坚固的道德上的自信,她是决不会感得痛苦的。只有彷徨动摇的人,在矛盾悔恨中过生活的,才会感到痛苦。”
“那么,你也会——做这件事?”
王诗陶昂起了头,细看着章秋柳的面孔,迟疑地说。
“我的脾气不同。我如果到了这境地,我是要打死了几个敌人,然后自杀!”
“那么,在你看来,为了一个正大的目的,为了自己的独立自由,即使暂时卖淫也是可以的,合理的,道德的,是不是?”
“是!只要她能够坚决地自信!”
王诗陶微喟了一声,颓然倒在床里,再没有话了。她心里很痛苦地承认章秋柳的话是对的。
初夏薄暮的飘风从窗外吹来,翻弄着墙上的日历。王诗陶住的是人家的亭子间,很小很低,单是那张颇为阔大的木床已经占了一半地位。章秋柳向窗前的小桌子看了一眼,就立起来说:
“明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一定帮忙。”
章秋柳回到自己的寓处后,心里的悒闷略好了几分,但还是无端地憎恨着什么,觉得坐立都不安。似乎全世界,甚至全宇宙,都成为她的敌人;先前她憎恶太阳光耀眼,现在薄暗的暮色渐渐掩上来,她又感得凄凉了。她暴躁地脱下单旗袍,坐在窗口吹着,却还是浑身热剌剌的。她在房里团团地走了一个圈子,眼光闪闪地看着房里的什物,觉得都是异样地可厌,异样地对她露出嘲笑的神气。像一只正待攫噬的怪兽,她皱了眉头站着,心里充满了破坏的念头。忽然她疾电似的抓住一个茶杯,下死劲摔在楼板上;茶杯碎成三块,她抢进一步,踹成了细片,又用皮鞋的后跟拚命地研砑着。这使她心头略为轻松些,像是已经战胜了仇敌;但烦躁随即又反攻过来。她慢慢地走到梳洗台边,拿起她的卵圆形的铜质肥皂盒来,惘然想:“这如果是一个炸弹,够多么好呀!只要轻轻地抛出去,便可以把一切憎恨的化作埃尘!”她这么想着,右手托定那肥皂盒,左手平举起来,把腰肢一扭,摹仿运动员的掷铁饼的姿势;她正要把这想像中的炸弹向不知什么地方掷出去,猛然一回头,看见平贴在墙壁的一扇玻璃窗中很分明地映出了自己的可笑的形态,她不由地心里一震,便不知不觉将两手垂了下去。
——呸!扮演的什么丑戏呀!
让手里的肥皂盒滑落到楼板上,章秋柳颓然倒在床里,两手掩了脸。两行清泪从她手缝中慢慢地淌下。忽然她一挺身又跳起来,小眼睛里射出红光,嘴角边浮着个冷笑,她恨恨地对自己说:
“好!你哭了。为了谁,你哭?王诗陶哭她的爱人的惨死,哭她的肚子里的孩子的将来。然而你,章秋柳,你是孤独的,你是除了自己更无所谓爱,国家,社会,你是永远自信,永远不悔恨过去的,你为什么哭?你应该狂笑,应该愤怒,破坏,复仇,——不为任何人复仇,也是为一切人复仇!丢了你的舞扇,去拿手枪。”
于是,她托着下颏很迷惘地想这样想那样,杂念像泡沫似的一个一个漾出来又消灭,消灭了又漾出来;从激昂的情绪一步步转到了悲观消沉,突又跳回到兴奋高亢。终于她屈服似的叹了口气,痛苦地想道:“完了,我再不能把我自己的生活纳入有组织的模子里去了;我只能跟着我的热烈的冲动,跟着魔鬼跑!”
然而无名的憎恨依然支配她。烦躁依然啃啮她的心。无理由地出气似的把上身的小衫倒剥下来,她就翻身向着墙壁躺下了。恰在此时,一个人闯进来,气咻咻地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