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苍白。
——不是冤家不聚头!
回音似的在梅女士耳管中响了一下,也就消失了。她依旧看着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可是那些字都作怪地跳动起来;她又觉得眼眶里有什么东西梗着,她本能地举起手指去揉摩,忽然有两颗水珠从指端掉下,着在纸面,也就化散了。梅女士出惊地皱了眉头,接着便是爽然一笑,撂开手里的报纸,拿过一张信笺来写道:
绮姊:信是这样慢,真叫人急煞!你说憎恨一切人便等于甚么人都不憎恨,是一种病态的心理,我也承认了。可是这里的一切,委实不能叫人愉快。我是即刻想离开。托你找的事,怎样了?十四元一月的小学教员,我也干!你说我应该立刻提出离婚,我想来想去不能这么办。因为这句话一出口,我便走不脱身了。我天天盼望你的信,我只有你一个人可靠!恨煞了这样不便的交通!
把信藏好,梅女士躺在床上,暂时让庞杂的冥想包围了自己。然后是一件事集中了她的思绪:钱的问题。徐绮君曾说,从成都到南京的路费,至少要预备一百元。这不是轻微的数目呢!梅女士只有这半数。这还是出嫁时父亲给的,说是预备作新房中犒赏等等零用。而五十元大概只能到了重庆。梅女士猛然跳起来疾跑到方桌边,在写好的信尾又加了几句:
我的路费还是不够,请你附一个信给你家里,我到重庆时想在府上通融五十元,我自己拿你的信去取。
丢下笔松了一口气,梅女士看着自己,忍不住心里发酸。将来怎样,并不在她心上,现实的冷酷却使她难堪。她喃喃地自语着:
“五十元!我的命运就悬在两个五十元,难道就悬在两个五十元?”
两三天过去了。梅女士觉得时间走的特别慢。每天黄昏时,她总是焦灼地想:怎么又没有信呀?怎么还没有信来!为的要消磨那些沉重的时间,她和邻家的湖北人有了交际。男子姓黄,在高师里当教员,是“拨火棒”似的人物;他时常摇着头叹气说:
“唉!锦绣之邦,天府之国,然而暗无天日!谁在这里住满一年,准是胀破了肚子的!这样奇伟的山水,竟产生不出卓特的青年,没有冲锋陷阵的骁将,只有摇旗呐喊的小卒!”
他也是徐绮君的哥哥的同学,据说火烧赵家楼的当时,他是亲身在场的。他的夫人不多说话。可是举动却还活泼。最引起梅女士注意的,是他们家的妹妹。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却饱含了中年人的经验;她那种抢先说话的脾气,顽皮的举动,处处都流露出天真烂缦,但是她的语意又是怎样地尖辣!她是个早熟的,见得很多,听得很多,经验得很多的女孩子。他和黄教员不是亲兄妹,她的父亲在北京做小官,母亲却是早已死了的。
渐渐和他们熟悉以后,梅女士心里很艳羡他们的幸福的小家庭生活。他们似乎也有些知道梅女士的身世和现在的环境,那位奇怪的小妹妹常用尖针一样的短句子向梅女士挑逗。梅女士总是用话岔开。有一次,黄教员又在概叹着这个“天府之国”的黑暗鄙陋,梅女士忽然对那位小妹妹说:
“因明,你的老人家在北京,那边是新文化中心,你在北京读书岂不更好。为什么反跑到这里的女师来呢?”
黄因明的小眼睛向上一翻,微微撅起了嘴唇,用一句问话回答:
“为什么你不到北京去读书,却就做了少奶奶呢?”
梅女士默然,很感得几分不快。可是黄因明又接着说:
“新时代的女子是不应该依靠父亲的。北京的学校也不一定好。做学问全在自己,学校算得什么!况且我有哥哥教呢!”
梅女士不愿多辩似的笑了一笑,猛回过头去,却看见黄夫人的忧悒的目光正遥射在黄因明的脸上,似乎有不少的隐恨。一段疑云蓦地在梅女士心上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