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
。最后是连《侠隐记》也丢开,她吹灭洋油灯,闭着眼准备睡眠了。
一圈黄光在她眼前晃了些时,就没有了,接着是各种声音。风吹来落叶打着玻璃窗,仿佛是急雨。隔房的赵佩珊还在悉悉索索地响动。梅女士自己的耳朵里又有些嗡嗡然的闹声。那又隐隐然成为许多人的话语。多么无聊呵,这些扰人清睡的东西!梅女士很生气似的翻过身去,将脸埋在枕头里,窒息的热闷将那嗡嗡然的杂音赶走了。再露出脸来清快地呼吸时,她听得枕畔手表的清晰匀整的轮机声。她静听了一会儿,猛想起成都家里她那心爱的黑洋人大肚皮的小时辰钟。知道这小东西还在不?也许和主人同一命运!于是她又想到那边有关系的一切,想到了父亲。但是这些相别不久的过去,都像数十年以前的陈迹,只留得烟雾一样的淡痕。眼前的生活太热闹了,太变幻了,一天仿佛一年似的。
忽然喇叭声吹断了她的惘念。而且更加清晰,更加近。可不是吹着“Quickmarch”呵!她也看见了那些纵列的队伍呢!那不是杨小姐挽着她的手?恍惚间她又在惠公馆的内客厅,正谦逊地笑着,不肯剪二夫人和三夫人的发髻。短小精干的惠师长在旁边苦苦地催逼,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剪得不好,不要你赔。将来买到了那些家伙,我要她们开一个理发铺子,专剪女人们的发髻,就请你做掌柜。哈哈,不是说玩呢!这叫做一举两得,又鼓吹女子剪发,又提倡女子职业!”
然后是一大绺黑头发从她手里掉下。她看见自己的手很敏捷,剪刀声扎扎地响,头发就像乱茅草似的在她脚边厚积起来。她被困在头发的阵雨里了!黑的,黄的,灰的,箭一般的短头发,都向她身上射,几乎将她陷埋,她苦恼地挣扎着,在这发堆里爬;突又眼前一亮,两位夫人的雪白的光头端端正正摆在她面前;抚摸着这两颗头的,是惠师长和杨小姐,哈哈地狂笑着。
梅女士瞿然惊跳醒来,狂笑尚在她耳朵里旋转。不过是一个梦!她松一口气,不禁独自笑了。是梦才这么荒唐呵!今晚上在惠公馆里,她确是替惠师长的两位夫人剪了发,却不是那样狂乱的剪发。
疏星的寒光从窗外进来。风依然呼啸着。只有风。此外一切都死寂!
接着来了萧索阑珊的几天。像受了什么刺戟似的,梅女士忽然戴着一付沉思熟虑的面孔。女同事们——尤其是周平权,——也拿出了初开学时对于梅女士的客气态度。几个月来渐就融洽的女教员宿舍的空气,一下子又变成了僵硬。可是男先生方面却正相反:除了李无忌是例外,其余的他们都加倍地热心和梅女士往来。首先是陆校长因了谣言问题对梅女士有一次“恳谈”,其次是吴醒川,钱麻子,姓胡的国文教员,姓陶的教员,都轮流地找机会来闲谈了。在教员休息室,游艺室,小学部教室前,或是校门口,梅女士常常被拦住了交换几句不相干的话。三四天以后,连这样的新流行语也发生了:女教员是“反梅派”,男教员是“拥梅派”;而头发蓬松像女子的男教员李无忌却是唯一的中立者。
这个新现象只使梅女士觉得厌烦。她常有的温柔的抿着嘴笑,渐渐带些冷酷的意思了。但在受者,还是很欣然。她不很明白这些“拥梅派”到底有什么目的。多么怯弱呀,这班俗物!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敢在梅女士跟前表白自己的野心有怎样大,似乎只因太闲了,必得做个“拥梅派”以自消遣。
当然更没有一个可说是了解她。
然而这样无聊的人却又一天一天增多了。称为反对派的县中里的教员也来攒嘬这位全城的明星了。当陆校长他们对忠山事件发了个“辟谣”的启事后,县中的几位教员为的要得这方面的谅解,便和钱麻子他们联欢,遂也和梅女士“社交公开”起来。到底他们也不肯不做新派!
这一般外来的献媚者激成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