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铁一样的句子。新的更大的呼噪和鼓掌起来了。梅女士一面喊着,一面尽力向马路中间挤,打算到对面永安公司门前,然后再挤上那茶楼。想到站在那茶楼的洋台上,站在梁刚夫旁边,居高临下吼几句,该是多么快意,她的两条白嫩的臂膊便陡然充满了气力。
她刚刚到达永安门前,那辆红色的救火车又刮刮地从西来了。马路中间的群众发一声喊,潮水似的往后退。梅女士想再穿过浙江路到那茶楼门前的计划,看来是不能实现了。然而更使她懊丧的是那个茶楼的洋台上现在换站几个巡捕。
“难道梁刚夫也被捕了么?”
梅女士这样想着的时候,前面的密集的群众又腾起一片呼声,接着却没有掌声而是波浪似的骚动。群众是向浙江路那边移退了。梅女士被卷着撞磕了几步,斗然浑身一个冷噤,觉得像是跌在水里。她下意识地歪过头去,一道白练正射在她胸前,直灌进她的里衣。巡捕在用自来水驱散群众!梅女士被后退的人们冲走了一丈多远近,方才站住脚跟。在她前面停着一辆送货汽车,光景也是阻住了不得通行的。梅女士不顾一切地奋身跳上那货车,向前面看;看今天的目的地,看这已经占领了的阵地的大势。六七道白练在空中飞舞,黑丛丛的群众起了波动,呼啸声是低落些了,断断续续地露出软调子;可是那些激射的水弹并不能驱散群众,只不过使他们波动,却也就是因为波动,便不能维持严肃的亢昂的情绪。
“同志们努力呀,占住这阵地!全上海已经动了,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了。然而她不能再多一句。一道水猛打在她脸上,立刻眼前乌黑,脚下软了,从货车上跌在人堆里。两三只粗壮的手将她格住。同时有雷样的呐喊从四面八方起来,凝集为这样的声音:
“好呀!冲上前去呀!”
梅女士再站在地上时,五六条自来水一齐向她这方面喷射来了,群众又往南退。梅女士被卷着走,待到她能够再站定脚跟时,已经在三马路。
松过一口气来,梅女士顺着脚尖在马路上走。这里的空气没有那么紧张。然而电杆上,两旁商店的玻璃窗上,以及不论什么地方凡是可以贴一张纸的,都已经布满了今天的标语和口号。梅女士兴奋地走着看着,突然觉得发冷,两条腿不客气地抖起来了。她这才意识到全身的衣服都已湿透,只有一双皮鞋却还例外地干燥。强烈的头痛也来袭击她了。两条腿有铅质的那样重。
“梅,到哪里去?”
在路角,有人从后面走上来高声唤了。梅女士回头去看,却是那位徐自强。穿着漂亮的洋服,裤子上两条笔直的缝,一点也不含糊。从这位少年,梅女士突想到徐绮君,方才记起已经多久不曾见她。最后一面的印象——徐绮君在人丛中做手势的神气,又回现在梅女士眼前了,可是她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
“哈,你也吃着了自来水么?这么湿!你看,什么都露出来了。梅,留心着凉,可不是玩的。到我的旅馆坐一下罢。喝一杯白兰地,换一套衣服;凑巧我买了一件新旗袍想送人。歇一下,包你有益无害。不生病。”
并没等梅女士回答,徐自强拉着她就走。只转过一家店面,就是孟渊旅社的大门。梅女士委实是太乏了,头依然痛,腿依然重,而且腰部又作酸,虽然心里挂念着南京路,还是扶在徐自强手上走进了他的房间。
忙乱地找出一瓶白兰地,徐自强拿起茶杯来满斟一杯,就送到梅女士手里。
“一杯是喝不完的。”
梅女士呷了一口说。现在她坐的是软软的沙发,房间里的空气又比较的暖和,便觉得全身畅快些了。徐自强又在掏摸他的旅行大皮箱子。忽然一声欢呼,他扯出一件淡青色闪光法国软缎的夹旗袍来,伸直了臂膊,摊在梅女士眼前,像一个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