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叉路口突然挤住了。八成新的一辆“奥斯汀”,困在人力车和塌车的一群内,司机先生拚命揿喇叭,歪戴着鸭舌帽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睁圆了的一对眼睛望着后面,嘴里嚷着:“喂,喂,你这赤老……眼睛瞎了么?”“奥斯汀”本来自南而北,现在它想“打倒车”,折而向西。紧挨着“奥斯汀”的屁股的,是两架人力车,苏子培坐着左首的一架,罗求知在他的右边。一架塌车满堆着衣包、箱笼、不成套的家具,锅子、水桶、瓦罐,甚至旧式的蓝花瓷便壶,——堆的那么高,显然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财产,像一座小山;这“小山”的尖顶是一只网篮,摇摇欲坠,威胁着那高贵的“奥斯汀”。司机先生的大发脾气,一半为了他的“奥斯汀”竟也不能不和人力车之类同样受挤,一半也是为了那网篮。但是,他的喝骂,在这纷乱嚣闹的场合,发挥不出预想的威力。满头满脸油汗的两个塌车夫不慌不忙地揩着汗,他们差不多就站在司机先生的鼻子跟前,可是连正眼也没朝他看一眼。
塌车遮断了视线,苏子培看不见他的朋友陈克明教授。他望一下旁边的罗求知,随口问道:“看见陈先生么?”这位漂亮的年轻人端坐在车上,两眼瞅着天空的白云,正在出神,猛听得苏子培的声音,就很有礼貌的把他那可爱的红得发亮的嘴唇微微扭动一下。苏子培当然听不清他的回答是什么,事实上罗求知不但没有听清他这位姨丈的问话,他根本就没有作答。
抓住了罗求知整个心神的,还是他那姨妹从昨天下午起所遭遇到的“不愉快事件”。这一句表面上颇为“得体”,但实在使得受者啼笑皆非的外交词令,一小时前从某某司令部某某处的王科长嘴里出来以后,就给罗求知一个很不寻常的印象。去年学生爱国运动中他得到的经验:官方的词令愈好听,行动就愈恶毒。他很同意陈克明教授的看法:这五个大字,“不愉快事件”,暗示着苏小姐辛佳的案件内容复杂,也许凶多吉少。
苏小姐昨晚没有回家。今天早上,苏子培从伤兵医院回来,接到苏小姐的同学严洁修的电话来找她,这才着了慌。上海战争爆发后,公共租界每晚十一点就戒严;苏小姐赶不及回来实用主义者刘易斯所提出的理论。接受了康德的先验论,把,而在严公馆借宿的事,也有过不止一次了。昨晚她既不在严公馆,到哪儿去了呢?苏夫人担心的,是女儿屡次说起要和什么慰劳队上前线去看看,也许昨晚上她竟偷偷地这么做了,而且遇到了危险。但苏子培却联想到别的一些可怕的事。他安慰了夫人几句,便找到了陈克明研究对付的办法。他们两个,后来又加上罗求知,奔波了大半天,到一打以上的机关都问过了,终于是某某司令部的“优待室”承认有这个人。
三十多分钟的不得要领的谈话中,他们却听到王科长称之为“不愉快事件”至少有七八次。
罗求知从第一次听到这五个字起,就在研究那可能的最好与最坏的涵义。现在,他端坐在车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还在吟味这五个字。
苏子培却不把这五个字看得怎样神秘而重要。不得要领的三十多分钟引起的忿懑之心,现在也渐渐平下去了。甚至他要求和女儿见一面而也被“有礼貌”地拒绝,现在他也无暇计较了。此时他唯一的愿望是立刻到家,立刻把苏小姐的衣服、被窝、牙刷、牙膏、面巾等等,送去“优待室”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编入《毛泽东选集》第3卷。,——
这是三十多分钟谈话后所得的唯一结果。
然而,真不凑巧,偏偏在这三叉路口挤住了。
纷乱和嚷骂的潮头此时略见低落。反正大家都不能动,吵也没有用啊。“奥斯汀”的那位司机先生也不再狂揿他那只喇叭。刹那间,这挤住了的三叉路口几乎可以说是异常肃静。远处来的炮声也隐隐然听得清了。白云悠然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