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你的;可是你的见识和考虑在你为了自己而运用的时候,你果然可以自信保没有岔儿,可你凭什么又敢断定为了别人打算的时候也是当然不会错的?你凭什么来断定你觉得好的,人家也一定说好?你凭什么敢认定你的利害就等于人家的利害?……从前你认为于己有利的事,你的夫人就以为于她不利;现在你所做的事,你的嗣母也就常常不以为然。张老太太相信她的主意完全是为了恂如的快乐,可是恂如却以为是痛苦;恂如想照他自己认为不错的方法去做人,老太太却另有她的一套要恂如去干,……一家的至亲骨肉也还走不到一头,可是钱良材和张恂如倒能够谈得很投契;尽管谈得投契,钱良材认为应该的,张恂如未必也以为然。何况钱少爷和他村里的老百姓,怎么就能你觉得好的,人家一定不说坏?”良材愈想愈糊涂,也愈加寒心了,然而他不肯歇手。“哎,可是同为这世上的人,总不能这样各有是非,”他痛苦地钻求,“人人之间,总该有一点是大家都乐意,大家的看法都一样的!”
这一点是什么呢?良材不能回答。
闷闷地走回府里,他又躲进了自己的卧室。三张相片依然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上。但这一回,却是三老爷的威严的目光刺进了良材的扰乱的心头,使他在迷惘之外又添了惭愧。他默然谛视着父亲的相片,仿佛听得父亲的沉着的声音在耳边说:“君子直道而行,但求心之所安,人家怎样想,不理可也。”哦!但“道”是什么呢?良材苦笑着,却又忍不住想道:“可也作怪!这一个字,在父亲那时就轻而易举,片言可决,干么到了我手里又变得那么疑难?”
种种的回忆都杂沓地来了。然而种种的回忆都引到一个结论:父亲每举一事,决不中途怀疑它的对不对。好像那时候一切事情都分成两大堆:一堆是善,一堆是恶。而且那时候人们的见解也是那么干脆:好与不好,人人所见是一律的。
良材的眼光慢慢移到母亲的相片上。这是他母亲四十以前的照相,端然正坐,微有笑容,低垂的眼睫,似乎在说:因为我对什么都满意,所以世界上也没有不满于我的。良材忽然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可是我又不能完全像我母亲,”他惘然想道,“而且我的夫人虽然处境和母亲相仿,她也不能学母亲那样一无所求,怡然自适。这又是什么缘故呢?”他俯身伏在桌上,让自己沉浸在这些没有了结的回忆和感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