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盲.5
己的心在胸腔中彷徨摇动,像一个钟摆。而且他又感到,正是这颗心的撞击,使他全身的血液骚扰不宁,使他的神经混乱,使他的眼睛昏眊。
一连串“心的钟摆”赫然挂在空间了。当头最大最显明的一颗还是热腾腾地在发散蒸气。以次渐小渐模糊,终至于最后的不辨动定的一个。
“从什么时候起,我徘徊于两大巨浪之间啊?”
林白霜苦闷地追想。往事的网,纠缠着不快乐的记忆,一切都只有个模糊的印象。然而现在的彷徨不定,他却明显地感得。为什么?他自己不很明白。他知道像他那样的心情,在目前是普遍的现象;他也曾搜求这所以然的原因,他曾经以为这是臬兀迷离的时局所造成,但现在他又觉得不很对了。有一句批评的话曾使他相当地承认:“因为你的根性是如此!”但何以会有这样的根性呢?林白霜又陷入于迷惑的深坑。
他奋然从床上跳起来,似乎决心要自求振拔。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心里想:“反省虽然不可少,但尽管躲在家里空想,也是不行的罢?”将眼光在书桌上掠了一转,他机械地戴上帽子,就跑出去了。
信步走着,林白霜用郑重的眼光观察街头的纷攘;他想要在从新估定一切中找得了稳定自己的心的法门。
天空没有半点云,也没有风;五月杪的骄阳当头罩着,就像一把火伞。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林白霜也不觉得饿。他凸出了眼睛,伸长了颈子,神经质似的踱着,汗粒从额上和颈间慢慢地渗出来。
忽然冲破了街上的喧闹,有隐约的然而雄壮的呜呜的汽笛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这在全身注意着的林白霜就比霹雳还响些了。他蓦地心跳起来,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他本能地仰头四望。只是晴碧的五月天。然而在他的兴奋的心眼前,却耸立着大大小小的许多烟囱,在太阳光中幻成了赭色。林白霜松了一口气,再往前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他看见街头往来的人都是红喷喷地涨溢着从深处出来的力。他的思想更飞得远远:
“地底下的孽火现在是愈活愈烈,不远的将来就要爆发,就要烧尽了地面的卑污龌龊,就要煎干了那陷人的黑浪的罢!这是历史的必然。看不见这个必然的人,终究要成为落伍者。挣扎着向逆流游泳的人,毕竟要化作灰烬!时代的前进的轮子,是只有愈转愈快地直赴终极,是决不会半途停止的。”
这样想着,林白霜觉得自己胸膛里重甸甸地,似乎那颗心已经转化为铅质,暂时不晃动了。坚决的光,也从他眼中射出来。然而这都是不久长的。当他忽然惊觉似的向左右顾望,发见他自己正站在洋楼对峙的所谓“银行街”的时候,他又像感了疟疾一般打起冷战来了。他觉得银的白光从四面逼过来,将他冰冻。他又看见一切往来的人的脸已经不是红喷喷地而是银的白霜罩满着。人们像影子像鬼似的匆匆忙忙赶着走,仿佛就是冥国。冷酷和阴惨,直浸透了林白霜的躯壳。
他转身逃进了一条小巷。
这里湫隘的路旁排列着小杂货铺和小饭店,似乎都是些熟识的和善的面孔和更熟习的景物。它们的微温的黄光使得林白霜感受了几分得救的愉快。现在紧张的网在他心上撤去了,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像赏鉴什么似的踱着。两三个人站在街旁很闲暇地交换着拖沓而冗长的对话。杂货铺的老板靠在柜台前嗑瓜子,小饭店里的锅子发出睡梦一般的嗤嗤的细声。弛缓的,微温的,半睡的,黄梅节的天气似的!
林白霜拖着两条腿慢慢地走,还不到十分钟,一种腻性的沉闷便又渐渐地堆压在他心头,直使他窒息。一对咬着耳朵细语的人儿,恰好挡在他面前。他带几分恶意的不耐烦地撞过去。那一对人儿分开了,但只向林白霜看了一眼,便又头碰头地继续他们的刺刺不休的私谈。一股无理由的怒气忽然冲到林白霜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