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
孩子在那里闹哄哄的交谭。凉风成片的吹来,又宛然是苍天的杂感。环小姐惘然看着,思想更乱而且更忙了:自己的行为,果然是太鲁莽了么?糊里糊涂跌进了泥淖,完全是自己的不好么?她所爱的人真是个要不得的骗子么?他就是偷得了处女的清白,却还要撒下一篇大谎来叫人死心蹋地想念着,那样极顶的坏人么?他的行动都是预定的诡计么?他留下的那封信也是宿构,而且说不定已经骗过许多人么?那样恳挚缠绵的文字竟会是虚伪的谎话么?那样俊伟可爱的人儿竟会是骗子么?难道自己这样的不中用,连骗子都认不出来么?难道自己当真陷于所谓性烦闷,做梦似的就把自己的一生毁了么?
“不是的!”她坚决的在心里叫,“全都不是的哪!比自己轻率得多的女伴也没有碰到这样的事呢。他不是坏人,他的走是不得已,他舍弃一己的快乐,要为人类而牺牲,他是磊落的大丈夫。虽然像他那样负有重任的人是不应当很草率的就和人恋爱,然而他不是说过的么?他也是血肉做的人,他也有热情,他也不能抵抗肉的诱惑。”环小姐想起确是自己引诱他来拥抱,便很害羞似的把两手遮掩了面孔。她又深悔那时为什么不立刻去找着他,跟他到火里水里,到天涯海角。于是一个新的希望忽然拨动了她的心;如果他能回来呢?有一个为大多数人的幸福而奋斗的男人做爱人,该可以自傲了罢。
“可是照他信里所说,他未必有活着回来的希望了。他的使命是永远的奋斗,不到死,不能离开他的岗位;因此他说他只好一个人去,不愿他所爱的女子陪着去作无谓的牺牲。”
黑影又遮上了她的心。但是既已确认自己的处女清白并不是胡滥给一个不值得爱恋的男子,她便觉得心灵上的重负是除去了;她自笑从前为什么竟见不及此,却像犯了罪似的终天苦闷。她很应该很不愧作地对人家公开她的秘密:她恋爱一个男子,她把全身心都给了他,但是为了更神圣的事业,他很勇敢的离开她了。这岂不是最光明最崇高的事!
她还可以在这美丽世界的愉快人儿中间心安理得的笑几声。
在自慰的粉红色霞彩中,在黑夜的神秘的拥抱中,环小姐做了许多快意的梦:她梦见大家肃然恭听她讲自己的初恋,称赞她的爱人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她又梦见爱人回来,胸前挂满了荣耀的宝星。
神秘的夜去了,又是现实的白昼。耀眼的阳光和嘈杂的人声,都使得环小姐又出奇的心怯;昨夜入睡时的勇气是逃走了,信仰是动摇了。她依旧在各人脸上看出侮蔑与讥讽。她又不得不自己禁闭在房里了。
她看新闻纸解闷,可是本埠琐闻栏里就满载着男子的薄倖,每一个四方的铅字也像是在那里板起脸骂她。扔下了报纸,她拿起一本旧小说;旧小说所表现的,又无非是“痴情女子负心郎”,恰好替她写照。再换新小说来看,那就更呕气了;她看见自己是被剥得赤裸裸地作了悲剧的主角,看见自己成为运命所播弄的掌中物,犹如落在顽童手中的小飞虫。
她丢了书本子,躺在床上,努力要不想。她呆呆地望着天空的灰色云,猜拟它们的形态:这就像姑母的面孔,那是一匹白马,而从后方远远的奔驰来的,不很像一列火车么?“是的,当然是火车,”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方一方的,不是车窗是什么?而且,而且,窗洞里透出人头来了!”像是毛边纸上的一滴水,那人头的轮廓渐渐放大,放大,并且像是准对着环小姐奔过来,愈加近,愈加大,愈加大,愈加近;待到环小姐认明白正是她的爱人的时候,突然和漏了光的照相片似的模糊了,消失了。
环小姐的眼皮慢慢重起来,只留有一条细缝看着看着,终于完全闭合了。但是她还在想:也许他正在火车上,也许他今天又到来了,也许我出门去就忽然遇见他,也许他正在从前约会的地方耐心地等着,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