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清(2)
钱倒是省了,可是面子也没了,面子得花钱买,花高价,“困难时期”样样都贵,面子也跟着贵了,韩太大不怕,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出去,她的退让是有限度的,她只能允许某些形式做适当的变动,原则却不可动摇。她还是在院子里搭了喜棚,老年成的棚匠早已洗手不干,被她央告来了,重操旧业,兴奋得什么似的。她要在喜棚底下设宴请客、举行婚礼仪式。几十桌席面,单靠老姑妈的两只手是应付不了的,她请了南来顺退休的两位老师傅,韩子奇是南来顺的常客,韩太太让他出面去请,一句话的事儿,人家就答应了:“擎好儿吧您哪,您把牛、羊肉,鸡、鸭,海味,青菜,佐料……都预备好了,我们当天十二点之前准到!”报酬是每个人二十块钱,这是多大的面子!此外,她还请了懂礼仪、善言辞的好事者当“茶坊”,既像佣人又像司仪的角色。她要把迎亲的仪仗搞得热热闹闹的,没有花轿不碍事,用小汽车,除了借用特艺公司的,再花钱雇它几辆,早早地都打好了招呼,保证到时候误不了事儿。提前好几天,韩太太就不让陈淑彦住西厢房了,让她回娘家去,梳妆打扮,等着迎娶。咱得正经八百地娶!……
念完了平安经,韩太太满面春风地站起来,由她担任总指挥的这场战役,开始了。
喜气溢满“博雅”宅,贺喜的宾客纷纷来临。特艺公司的,五四一厂的,文物商店的,韩子奇在玉器行里的知交故旧,还有一些远房亲戚。韩家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戚,都是梁家的,而且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久已不来往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们都乐于为“博雅”宅锦上添花。韩家敞开大门,欢迎所有的客人,这可不仅仅是花几块钱贺礼来“吃”的,是来“长脸”啊!
来宾中的穆斯林,进门便向主人道“唔吧哩克”,教外的人,说声“恭喜”,这意思是一样的,主人殷勤招待,各屋里都坐满了,说话儿,喝茶,吃喜糖。困难时期的“酸三色”高级糖,五块钱一斤,韩太太买了一百斤,尽着客人连吃带揣在兜儿里,毫不吝惜。惟独不预备酒,待会儿的喜宴上没有酒,穆斯林的规矩不能破,等客人走了,汉人用过的那碗啊筷子啊还都得使碱水透透地煮呢。
天星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显得反不如过去穿工作服自如。新月让他把上衣脱了,只穿件驼色毛衣,上面露着白衬衫的硬领,倒显得精神。天星红着脸照应客人,话也不会说,吞吞吐吐地,连自己都觉得别扭,是在受“折腾”。倒是新月文文静静,大大方方,招得那些女宾看不够,拉着她的手说话儿。
这个说:“哟,这就是新月啊?我横有十几年没见着了,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瞅瞅,模样儿这个俊,跟你妈当姑娘的时候一个样儿!新月,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对我说:最喜欢吃姨奶奶给的大冰糖葫芦!”
那个说:“新月,你还记得吗?我们小三儿来串门儿,你非要他的那个蝈蝈笼子,他呢,要听你说一句洋文才肯给,你就说了……”
“不记得了……”新月微笑着回答这些弄不太清辈分又很少见面的老亲戚。她为自己记不起那些童年的趣事而遗憾,似乎也对不起这些一直记着她的老人。
“她那会儿才不点儿大,哪儿还能记得?”韩太太笑着说,“吃糖,吃糖!”
“那可不……”客人嘴里嚼着糖,还没忘了绕着舌头、吸溜着口水跟新月说话,“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听说你前些日子……”
“噢,她头年就考上大学了,”韩太太忙说,所答非所问,原是有意的,她听得出来,客人问的是新月生病的事儿,她却愣给打岔打过去了,“这不,因为她哥结婚,她还请了几天假呢!”这么一说,就把新月不愿提的事儿全挡过去了,在这大喜的日子,韩太太可不愿意让任何人说到任何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咳,你们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