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并不一定感到幸福
纪跃留下的印象最深。
一件,是在伙房里收拾鲜鱼时,视觉上所受到的强烈刺激。他们连队附近有一个水泡子,水泡子里有一种鱼,能长到一尺来长,有点像胖头鱼,可没那么肥实。当地的农民都不吃那种鱼,据说他们有一种迷信心理,认为吃了那鱼不吉利。连队后来实在没有荤菜吃,连长就发动兵团战士们破除迷信,撒网打那鱼吃。网上的鱼送到了伙房,薛纪跃负责收拾那鱼,剖开第一条以后,他看见那鱼从嘴巴到肠子根里,寄生着一种白乎乎的绦虫,让他禁不住一阵恶心;他以为那不过是碰巧了,谁知剖开第二条、第三条……每一条鱼肚子里全寄生着那样的绦虫;他拒绝再剖下去,并建议不要给大家吃那些鱼,谁知连长却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鱼肠扔了就是,鱼肉照样吃!”
薛纪跃回到北京以后,直到现在还怕吃鱼肉,他一见到鱼,就不免立即联想到那些绦虫,有时他在噩梦里,还会被蠕动的绦虫吓得叫喊起来。
另一件,是连队里的一对老兵团战士结婚。连长主持了他们的婚礼,大家胡吃海塞了一顿,喝了整整一打白酒。第二天一早,那新娘子找到连长告状,告她的爱人,什么罪名呢?她气愤地对连长说:“连长!他……他昨晚上要跟我耍流氓!”连长先是愣住,随后便忍不住仰脖大笑起来……这事半小时内便传遍了连队,薛纪跃也随着大伙哄笑了一阵,但笑完了他心里也怦怦乱跳。说实在的,对这男女之间的事情,他的无知程度与那位新娘子其实相差无几……
在许多年里,我们对青年人实际上是进行着一种清教徒式的教育,“文化大革命”当中这种教育方式达到了巅峰状态,社会学、伦理学、心理学……等一大批社会科学学科固然早经取消,到后来连对青年人进行必要的生理知识传授也没有了,这就导致了三种结果:一种是反而造成了一部分青年人因为性放纵而堕落;另一种是造就了一小部分真诚的性封闭、性冷感的无知、畸形青年,那位认为丈夫的爱抚是“耍流氓”的兵团新娘,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第三种是绝大多数,他们只好靠着本能、靠着揣测、靠着长辈及过来人的暗示,从混混沌沌逐渐朝明白处摸索。当然,许许多多的人最后都无师自通,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了,不过也有一些人在摸索中受挫,形成心理障碍,又找不到办法排除,于是便会陷于深深的苦闷与惶惑。
此刻的薛纪跃,恰属于第三种人中的后一类。
……那是粉碎“四人帮”以后,兵团已经土崩瓦解,薛纪跃也已办妥了回城手续,在一个风雪之夜,纯粹是出于女性方面的主动,薛纪跃陷入了那种事里,但他没有成功。这次惨痛的失败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
那件事,当然纯属他和她个人生活中最最隐秘的部分。至今他不怨她,相信她也不会怨他。当然他愿今生今世再不与她相逢,相信她也抱着同样的愿望。他将永不说出她来,她也将永不说出他去。
然而这件事却给薛纪跃带来了永无休止的自疑、自卑以及随之而来的心理反馈——强作自信与强摆男子汉气派。
粉碎“四人帮”以后,爱情恢复了它在社会生活中和思想言论中的正常位置,《什么样的爱情最美好》这类小册子应运而生,大受欢迎,也解决了不少青年人的不少问题;然而对薛纪跃这种心态的青年人进行心理治疗的紧迫性,似乎尚未被普遍地认识,或者感觉到了,而又迫于一种世代相传的习俗不能有所行动——据说,清朝的小皇帝大婚前还要到喇嘛庙里看“合喜”金刚,以接受这方面的启蒙教育,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为薛纪跃这样的社会成员,提供方便而可靠的咨询方式呢?
此刻站在新房的五斗橱边的新郎薛纪跃,只觉得心里头往外涌着一种异样的滋味,那似乎本是这个日子里所不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