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他们夜里宿营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出来,把他们都杀了,只有很少几个红军逃了出去,大多数,都被问棍打死,给扔到枯井里头……我爷爷记得,那些被杀的红军,有的还只是小小的年纪,大概也就十三、四岁……我问爷爷,杀红军的是不是都是地主或他们的狗腿子。爷爷说,地主富农自己倒没怎么动手,狗腿子嘛,也难说谁是狗腿子,杀红军的,有我爷爷那样的自耕农,更多的是给地主干活的长年。长年就是雇农,本是红军为之奋斗,要首先将其解放出来的人,可是,据我爷爷说,他们杀那些红军时,都很自觉,很勇敢……为什么要杀红军?那想法也很简单,就是认定他们是土匪,是流寇……我问过爷爷,难道红军自己不宣传,不告诉他们自己是干什么的吗?他说,他不记得那些红军有过什么宣传,再说一听红军来了,村里的人白天就都躲在家里,敲门也不开,晚上竟联合起来,干那样残忍的事!……这当然不是我的个体生命体验,可我的血管里,毕竟流着我爷爷传下来的血……等我一天天大起来,爷爷讲过的这些事,便成为我心上坠着的很大很大的一个秤砣……后来解放了,搞土改,我爷爷算中农,他让我爸爸,到县上上了中学,一直读到高中,这在我们村,是了不得的学历!爸爸上完高中,回到家乡,在镇上小学当了老师,我妈妈也是老师……我爸爸也给我讲过可怕的事,就是土改的时候,斗争地主,地主确实该斗,可是那斗争会发展到最后,就有苦大仇深的贫雇农,拿着剪刀去剪地主的肉……这事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他心里一直觉得,不该这样地去剪一个已经被绑起来的人的肉……他给我讲这个事,是因为,到我十来岁的时候,已逼近‘文革’前夕,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发展到,地主家的孩子,其实已经是第三代了,就经常挨成份好的孩子打,父亲不让我参加那种事情,他说无论如何人不该折磨人……后来突然就来了文化大革命,我们那个村不知是怎么搞的,又杀人,忽然在一个晚上,把所有地富家的人,从老人到小孩,都给杀了,也是扔进那口古老的枯井里去,当年很多的红军的骸骨,还没有拾净,便又制造了新的骸骨……那时候我爷爷奶奶我妈妈都过世了,只有我和爸爸,忽然那些杀人的人跑来抓我们爷俩,我们又不是地富反坏,怎么也有死罪?抓住我们,把我们捆起来,就听见他们很认真地讨论,我们该不该杀?认为该杀的意见占了上风,理由是我爸爸说过,土改时不该用剪刀剪地主的肉,我呢,拒绝打地富的孙子,并且,我爸爸属于‘旧学校培养的学生’,‘旧学校’就是资产阶级学校,培养的是资产阶级接班人,那不是比地富更反动?……可是在他们争论的过程中,我爸爸成功地逃跑了……那么,他们就围住我,杀不杀我呢?要不要把我也扔到那口井里去呢?……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算了!为什么算了?因为他们有好几个人说,要杀就全都杀了,跑掉一个,而且是个大人,那把小的杀了,大的他有一天跑回来报仇,可了不得!有的就说,‘旧学校培养的学生’,说是可以改造好的呀,改造好了,就不是资产阶级接班人了,也就不该杀了……”
春冰叫了起来:“哎呀,别说了别说了!让不让人吃东西了!……”
宁肯说:“是很败兴!可……这也是历史,不是要尊重历史吗?”
纪保安说:“历史……应该是指……一个时代,主流的东西……”
宁肯说:“历史也有支流!……仿佛一个河系,它应该是网络状的……甚至应该是立体的……三维的……”
纪保安让步:“……当然,缴械说的,也是……历史的一个侧面……”
缴械并不缴械,他接着要往下叙说,春冰用筷子敲击餐碟,抗议:“我不要听了!”
缴械举举手掌:“好,小姐,我缴械!我不再说具体的事情了,可是……我想概括一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