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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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来了不速之客。一位年轻的女性。自称来自遥远的故乡。她拿出工作证给我看,我没有在家里检查别人工作证的习惯。我细细打量她,我真怀疑她来自那遥远的县城。她的衣着很入时,那衫、裙和露出的木耳领衬衣显然是价值不菲的来料加工然后又“外转内”的三件套;只是脚上的一双半高跟鞋样式落伍而且做工粗糙,透出一股土气;不过在我们这个大都会中,七成以上的摩登女性也是衣衫不让港台而鞋袜大为“露怯”。据说有位境外的摄影家来大陆后专门拍了一组都会女郎的照片,裁为两截刊载在杂志上,小腿以上的部分说明词是:“猜一猜,她们行走在香港、台北还是新加坡?”小腿以下部分的说明词则是:“不用猜,全是大陆靓女。”来客落座后进一步说明来意,是为了了解我七舅舅的情况。我不免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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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舅舅是我母亲的从堂兄弟。七舅舅的胞妹中有一位我唤做八娘,八娘的老伴我本应称为八姨父,因为觉得绕嘴,他姓曹,我便称他为曹叔。按说“七舅舅”这么三个音节的称谓也够绕嘴的,但不仅是我,我们家族中与我平辈的,也都不简化为“七舅”,都一律叫他“七舅舅”,就是我父母以及八娘曹叔他们,提起来也是说“你七舅舅”如何如何,而不说成“你七舅”如何。多一个音节少一个音节值得这么细交代么?值得。细细推敲,“曹叔”、“七舅”这类双音节称谓,似乎体现出一种阳刚之气,而“七舅舅”,就化为柔曼的韵味了。的确,回忆起来,我的这位七舅舅,无论形象、性格、做派,都绝少阳刚之气而只使人联想到天鹅绒一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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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初,我已随父母定居北京。正上小学。一天放学回家,见家里来了两位生人。一位胖胖的男子坐在椅子上朝我眯眯笑。我觉得他处处都是圆的。圆圆的脑袋(他不留长发,我每次见到他,他总像刚从理发馆里理完发出来,不是时下时兴的那种有棱角的“板寸”,而是随头形而保持等长的短发),圆圆的光下巴;圆圆的肚皮;圆圆的手;圆圆的鞋头。他的五官似乎都是圆形的。母亲一旁对我说:“快叫七舅舅!他跟你七舅母刚下火车哩。”我叫过七舅舅,便去亲热七舅母。七舅母的形象没有什么特色,但我记得母亲多次谈过,我落生时是七舅母接的生。七舅母是个助产护士。七舅舅是个牙医。
七舅舅和七舅母那一回是利用休假时间来北京游览。他们来自上海。父亲因为天天要去机关上班,不能陪他们,母亲虽是家庭妇女不用上班,但一来体力不支难以天天陪同,另外也须在家里安排饭菜,所以陪得也有限;我很想天天陪他们,但父母和七舅舅七舅母都要我好好上学、用功,所以也只能是在课堂上托腮与他们一起神游。
别看七舅舅那么富态,似乎行动不那么利索,他的游兴可真浓得出奇。天天早出晚归倒也罢了,他的一大特点,是要按照旅游地图和指南上所标示介绍的一一游遍。没几天以后我就发现七舅母宁愿留在家同母亲折豆角、擀米粉、聊闲天,也不愿再随他出游了。七舅舅的旅游地图和指南不止一种,有解放后也有解放前的,至于当时新出版的,有多少种他就买多少种。一天吃早点时他问我父亲:“利玛窦墓怎么个去法哇?”我父亲称得上是个“北京通”了,在这个问题面前却也张口结舌。但傍晚时七舅舅兴冲冲地回来了,满面红光地向大家宣布,他终于在阜成门外的一个什么旮旯里找到了利玛窦墓。我母亲问他风景究竟如何?他说有一块碑,他见到了。
父亲望望他,不问什么也不说什么。后来七舅舅和七舅母回上海了,我听父亲向母亲议论七舅舅说:“他那个人呀,连利玛窦墓那样的小风景也不放过,可他根本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哪里品得出滋味来?他是急匆匆地把旅游图和指南书上提到的地方都转上一圈,满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