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学习和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组织“社会科学研究会”,曾邀鲁迅先生演讲,鲁迅先生并多次捐款给这个组织,而我爷爷则是这个组织的幕后张罗者之一。虽然如此,估计我爷爷却未见得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就像找不到证据判定他曾正式加入过中国国民党一样;大革命失败后,我爷爷得知孙炳文、毕磊等同辈及晚辈的挚友惨遭国民党杀害,曾愤而写下长达千行的七言歌行《哀江南》,由神州国光社印行。诗中大骂蒋介石和汪精卫,但在这个小册子上他并未署下真名;又传说他由武汉赴上海前夕曾在一次集会上有过他生平最后一次演讲,因为他既痛骂了蒋、汪,又抨击了当时使他不能理解的某些共产党人的言论做派,而当场遭到了一位年轻的共产党员的枪击——没有击中;但那位共产党员后来被共产党本身宣布为“托洛茨基派分子”,加以开除,不知所终。我爷爷到上海后在“上海公学”任教,仍保持着一种所谓“独立知识分子”或“个人革命家”的做派。他1931年中风后住进一家教会医院,他在不能说话的情况下,用颤抖的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行字,请他的爱人——那位湖南农民赤卫队的女队长——带着孩子赶快去自谋生路;在1932年的“一·二八”事件——即日本飞机向上海掷下炸弹引起国民党十九路军奋然抗战的当天,我爷爷被日寇的炸弹炸死在医院中,同日被炸的还有上海商务印书馆,炸毁了许多未刊的书稿,其中就有我爷爷写成送去只等付梓印成一厚册的《人类命运论》。也许那本《人类命运论》得以出版会使我爷爷成为一位在中国政治思想文化史上留下一点切实痕迹的人物吧,但异族的侵略之弹把他本人与他的著作一古脑炸成了齑粉,因而他的一生表面上颇为轰轰烈烈,实质上是躲避于自我心灵因而等同于隐姓埋名的一生。
我爷爷的那位湖南籍爱人,那位能左右开弓的“双枪将”,她的退出革命,则又是一种情况。估计她带着孩子离开上海后,大概也曾想方设法再回到革命的阵营中,在当时革命已非洪流,潮锋、潮心都已隐退,难以寻觅,大概她是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毛泽东领着暂时失败的农民赤卫队残部上了井冈山,那对她来说是太遥远而朦胧了;她内心的波澜在现实的生存问题面前大概不得不一环环地收敛。最后,她可能就此流落在江南,成为烟花梅雨中的一位谁也难知底细的小镇妇人。
七舅舅大约是在离开南昌后的第三年或第四年在上海又与我爷爷及其年轻的爱人重逢,想来他一定向他们坦白了他在那个夜晚的人生抉择,他们对他的这一行径是怎样的一种评价?显然他们不曾把他视为难以宽恕的叛徒或逃兵,所以有后来瑶表妹见到的那样一幅留影。
我那至今未曾谋面的叔叔,生长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可想而知,他并不渴望与我们这样一些潜在的亲属取得联系。但令人悬想不已的是:倘若七舅舅生前,多年里都同他们一家保持着联系,当七舅舅同我爷爷的那最后一位爱人相会时,他们难道丝毫也不忆旧吗?他们心底那熊熊燃烧过的烈焰,难道再没有一星可以复燃的回光?或许,仅仅在他们两人之间,可以进行一种隐秘的对现实政治关注的交谈,展现出他们灵魂的那一个不曾真正泯灭的棱面?
这都成了永远的秘密。
17
我问来自故乡的女郎,找没找过我七舅母,她说:“找过。在她那儿简直没有一点收获。”
这很自然。七舅母是七舅舅脱党十来年后,才同七舅舅结婚的。估计七舅舅一直没向她坦白过自己早年的激进与那个历史性夜晚的脱党。直到“文革”中“东窗事发”,七舅母才知道原来如此——但七舅母并没有被这桩事弄得六神无主,而且,据瑶表妹说,反倒是经过这桩事之后,七舅母与七舅舅之间才有了些看得出的温存。
亲族之间,其实早有“七舅母守活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