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把正在北大上学的小哥叫回了家来,还一再为远在东北的二哥和阿姐不能赶来一聚而表示遗憾,但因为又特意通知了在北京工作的姑妈的女儿田月明、四娘(就是四姨妈)的女儿沈锡梅,还有认了干女儿的阿姐当年的中学同学鞠琴,阿姐的对象达野,以及辈分虽高一级而年龄与大哥其实相等,并且青年时代过从甚密的八娘,自然也就还有八娘的爱人曹叔,此外跟阿姐、小哥、田月明、鞠琴、沈锡梅都算是当年重庆蜀香中学老同学又最爱凑热闹的崩龙珍,也闻讯从她工作的清华大学老远地赶来了,而小哥又引来了一位北大京剧社的戏友、外号“袖珍美男子”的鲁羽,鞠琴又约上了她的对象、唱歌剧专演老头儿的常延茂,八娘曹叔又带来了他们刚会说话的女儿小涧,掐指算算吧,大哥刚回家的那天家中聚集了多少个人——对了,还别忘了大哥带来的一个黑黑壮壮矮矮憨憨的只坐在角落里微笑着没怎么吭声的小战士,仿佛是大哥的勤务兵,那一天他家的三间屋子简直要被胀破墙壁屋顶,不仅因为盛满了大大小小十六口人,也因为那欢声笑语、杯盘相碰的声浪不仅冲击着对门的甘木匠一家,也逸出了月洞门,回荡至整个宿舍大院……
他记得,他家大哥的荣归,不仅引得甘木匠的大女儿甘福云和她的弟妹们趴到窗户上往里好奇而羡慕地窥望,也引得院里的不少邻居轮流跑来祝贺——就仿佛那是一场婚礼似的,钟先生自然又来了,见了大哥抓住大哥一双手使劲地摇晃,还特别关切地问:“出差多久?组织关系要不要临时转过来?”父亲便拉过他去请他喝酒,笑眯眯地对他说:“钟同志,军事秘密就不要探听了吧!”钟先生便自己拍拍脑门,不无尴尬地说:“看我看我……一高兴怎么就忘了这一条!”但是钟先生坚辞酒杯,也不接过敬烟,说:“对自己还是严格一点的好!”……
他记得,后来父亲带队,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月洞门,走出宿舍大院,走过胡同中段,穿过摊档密密匝匝的隆福寺,来到隆福寺街上蟾宫电影院旁边的一家照相馆,父母坐在当中,大哥站在他们背后正中,然后再由摄影师指挥,大家乱哄哄地你谦我让嬉笑推搡,终于坐定或站定,由摄影师在“笑!笑!!笑!!!”的动员中按下快门,拍下了一张超级全家福的20英寸大照片,后来据小哥对他说,父亲除了自家留下数张外,还为所有在场和不在场的亲友各家都印赠了一张,那费用几乎相当于父亲一个月的全部工资。
他记得,那家照相馆有若干可以卷起放下的大幅布景图画,那一天他家选择的是一幅莫斯科红场的布景,一侧是尖顶上有红五角星的斯巴斯基塔,另一侧是表示深远处的有一堆蒜头顶的东正教教堂……他记得大哥那天拍下的形象确实非常之帅,大哥个子比曹叔、达野、小哥都要矮些,但身材比例匀称,显得挺拔而健壮,当然最提神的是他那一身军装,特别是军帽上的那颗红五角星,那小小的红五角星与相片背景上画出的莫斯科尖塔上的红五角星真是相映生辉!
……他记得那晚他同小哥一起陪着大哥在两块铺板搭起的大床铺上睡,夜很深了,小哥还在同大哥谈心,他每句都听着,但大多数他并不感兴趣,或听不懂,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嗤嗤地笑,又为什么连连叹息,为什么一时忍不住声音高扬,一时又有意压低了嗓音……里屋几次传来父亲蔼然的劝阻声:“老大,平儿,该歇了,明天再摆龙门阵嘛!”但大哥和小哥总是闻声停歇一阵,没多久却又开始对话……他躺在大哥身边,很为自己真有这样一个值得自豪的大哥而惊奇,他甚至怀疑那并不是一个实体,因而他几次故意把自己瘦小的胳膊撂到大哥壮实的胸膛上,大哥便把他的胳膊一次又一次地轻轻拿开,并转身对他说:“兄弟,莫这样,太热!”
……但是他记得大哥和小哥之间这样的一段对话,当时他消化不了,只是觉得有一种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