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调回成都结婚后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由甲及乙由乙牵丙由丙涉丁地挖掘出了一大堆伯伯叔叔舅舅姑妈娘娘堂姐堂弟表兄表妹和重庆蜀香中学同届不同班或北京大学同系不同届的老同学……一个休假日,他往往早上赶往一家中午赶往一家晚上又赶往一家,人家对他冷淡他浑然不觉,人家跟他敷衍他只当热情,人家对他有三分热情,他能感动得浑身发抖,他兴奋,他快乐,他心里觉得很充实,生活因而显得闪烁着七彩的光晕……
他常将他与众亲友的来往写信报告给你,详细地告诉你谁谁谁是妈妈家的比那八娘还要亲一层的娘娘,她的大女儿酷爱文学,听说你这小表哥是作家高兴疯了,他已将你地址告诉了那可爱的小表妹,她会马上给你寄去她写的三个短篇小说,“别人的小说你不指点不推荐我不管,小表妹的小说你要也不指点不推荐我就要骂你‘真正薄幸’!”又或者听说你出了一本新书,便开出一列长长的名单,都是他的老同学老同事老邻居之类,要你给他们寄书,还在这样的话下面划上重重的圆圈:“你一定要签上你的名盖上你的印尽早寄到!”倒仿佛你每本书一出,身边必然撂着几百本白来的书,而且邮局可以完全免费地为你服务似的……到头来你不得不写信给他告诉他请他不要把自己联络的亲友统统批发给你,因为你不需要,而且就是有那个联络之心也绝无那个联络之力……
他不能批发便改为零售,比如写一封长信说他的某个北大同窗现在是省里有名的电视剧编剧,这个人实在不俗,希望你一定一定(两个“一定”下都加双圈)把你新的小说集火速寄去,那人那天说他愿改编你的小说将之搬上荧屏,他已应允将你小说集送去供那人择其善者而改之云云,毕竟他是你小哥,你不好驳他的面子便将那签名本寄去了,寄去了你也就忘了,但他真当成一桩大事,就一连来好几封信,一封信说他连去了那人家里三次,三次都撞了锁。“真怄人!”另一封信说他终于把小说给了那人,一周后去问,人家说实在手头的事太多,所以还没看你的书,他劝你“莫怄”;再一封信说他又去了,那人还是忙还没看,但让他转告你有了时间一定看一定改,因此他开列出那人详细地址让你直接与那人通信,“进行愉快的合作”……
小哥啊小哥,他就怎么一点也参不透最最简单的人情世故呢?
小哥就那样生存着,从一个亲友家到另一个亲友家,从“怄死人了”到终于“不怄”又转而再“怄”……
他最近的一封信里讲到他的老同学老戏友现在“红得发紫”的“大评论家”何康到成都参加一个什么什么会,他跑去找了那何康,见面就“骂他薄幸!真正怄死人也!”因为他三年里写了十几封信去何康都不回,而且何康怎么不评论你的作品呢?那何康明明知道你是他的老弟,应该“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他就拗着何康要何康答应写篇捧你那本新长篇的文章,并告诉你何康已点头应允……你读完那信只能摇头一笑。即便小哥不清楚那何康近几年来在文坛上文品人品都大跌,有“吹火筒棍子随风百变”的恶名,他也应该长个心眼儿先探探口气衡衡深浅再提及你和你的作品啊!眼看年届花甲了,还如此缺心眼儿,“怄人不怄人哟”,唉!
12
6年前头一回去香港,是先飞到广州,再从那里坐穗港直通车进入香港。在广州停留几天,除了与当地的文学界联络外,很重要的一个目的,是见见亡故的大哥留下的一女一子。大嫂已经改嫁,虽然见到也还亲热,你还叫她大嫂她还叫你小弟,但你内心里总觉得她毕竟是“抱琵琶另上了别船”,所以已无多少情感可言。侄女侄儿就不一样了,想起来他们都是蒋家的血脉,便有一种深重的骨肉之情。
侄女蒋唱已然结婚,在郊区的一所中学教数学。她同侄女婿抱着小侄孙先到东方宾馆来看你。你便招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