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抵抗觅生机懦夫立志 相逢谈旧事村女牵情
都是一怔,原来这里坐着一个穿灰布旗袍,头垂发辫的女郎,在那纸糊窗下打毛绳东西呢。她虽是个乡下人,脸上不施脂粉,然而灵活的眼珠,雪白的牙齿,见人自也露出几分水秀。她猛然看到一个大兵进来,好像有些吃惊的样子,王孙却笑着向她挥挥手道:“不要紧,这是我的朋友。你告诉你父亲,给我们预备三个菜、一碗汤、一大壶酒。”那女郎笑道:“王先生,你也喝酒吗?”王孙道:“来了好朋友了。怎能够不痛快喝上两盅呢?”那女郎笑着去了。
王、洪二人坐下,先喝着茶。王孙不等士毅开口,便道:“我为什么来到此地呢?完全是常青刺激的呀。她把我以前和她恋爱的情形,完全告诉了陈东海。他这一碗陈醋的酸味,无可发泄,就暗告地方当局,说我是拆白党,把我逮捕了。但是我并没什么拆白的事情,可以找出来。当局自知理屈,关了我十几天就把我放了。那时,全杨柳歌舞团的人,眼见我受这不白之冤,并没有一个人保过我。柳岸想得着陈东海物质上的帮助,更是不管。我释放出来以后,再也不想和那班狗男女混了,就托朋友,另找出路。一个朋友向我开玩笑,说是这个乡村小学要请一位教员,教音乐、体育、手工三样。每月的薪水只有十五块钱,问我干是不干。我当时急于要换一个环境,就慨然答应了。朋友还不肯信,我去催他好几回,他才把我介绍到这里来。乡下的生活程度是很低,每月只吃四五块钱的伙食,已经是天下第一号的费用了。剩下的十块钱,我竟没有法子用了它。因为这里用不着穿西服,没有大菜馆、戏院,也没有汽车、马车,也没有上等澡堂、理发馆。出了村庄,就和大自然接近,大自然是用不着拿钱去买的。我现在除了教书,就是看书来消遣。六点钟起来,亮灯便睡觉,什么不想,什么烦恼也没有,我愿在这教一辈子书,不走开了。”士毅笑道:“你这刺激受得不小,心里十分恨着常青吗?”王孙道:“不,我很感谢她。不是她那样刺激我一下,我一辈子不会做人,不过是有闲阶级一种娱乐品而已。我有今天,都是美人之恩……”这句话不曾说完,那个女郎正端了酒菜进来,低着头,抿着嘴微笑。她去了,士毅叹口气道:“男子总是这样的,受了女人之害,总是说厌女人、恨女人,等到女人给他献殷勤的时候,他又少不得女人了。我这一生,大概是和女人无缘了。我们军长说了,等到不打仗了,带我们到沙套子里开垦去,这个我非常赞成,我愿意和这繁华都市,永不相见呢。”王孙道:“这样子说,洪老总,你是恨小南到了极点的了。”士毅道:“不,我和你一样,十二分地感激她,没有她刺激我,我只晓得做一生的懦夫,做一生的寄生虫,有什么用?经她处处逼迫着我,我才做了一个汉子。现在我替国家当兵,你替国家教孩子,我们都是一样的自食其力,总不愧为中国国民。凭这一点,我要感谢美人恩,还恨她作甚?来!我们喝个痛快。”说着,举起杯子来,咕嘟一声,喝完了那杯酒。王孙陪着喝干了一杯,笑道:“像小南这样的,不害人,也要害自己:我看得多了……”说时,那酒饭馆里的女郎,正向屋子里送菜。王孙接着道:“不过天下事不见得一样,美女有坏人,也有好人,三姑娘,你认为怎样?”王孙看了看她,又道:“今天你怎么自己送菜?伙计走了吗?”三姑娘道:“没有走。哦!走了。”王孙道:“我们来的时候,吓了你一跳罢?”三姑娘笑道:“我为什么那样胆小?因为这屋子里暖和一点,所以我在这里作活,大兵也是人,我怕什么?”说着,一笑走了。士毅道:“王先生,你在这个地方,又撒下相思种子了吗?”王孙摇了头,不住地笑,他只管向窗外面望了去,搭讪着道:“呵!这样冷的天,怎么把鸟笼子挂在屋子外面?鸟不冻死了吗?”
说着,跑出去,将那鸟笼子提了进来。掀开包围鸟笼子的蓝布一看,一只小小的竹林鸟,缩在笼底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