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与鸡毛掸子,又觉得生疏。新旧的器物合在一处,使他想起过去,又担心将来。一切任人摆布,他自己既象个旧的,又象是个新的,一个什么摆设,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不认识了自己。他想不起哭,他想不起笑,他的大手大脚在这小而暖的屋中活动着,象小木笼里一只大兔子,眼睛红红的看着外边,看着里边,空有能飞跑的腿,跑不出去!虎妞穿着红袄,脸上抹着白粉与胭脂,眼睛溜着他。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姑娘,也是娘们;象女的,又象男的;象人,又象什么凶恶的走兽!这个走兽,穿着红袄,已经捉到他,还预备着细细的收拾他。谁都能收拾他,这个走兽特别的厉害,要一刻不离的守着他,向他瞪眼,向他发笑,而且能紧紧的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尽。他没法脱逃。他摘了那顶缎小帽,呆呆的看着帽上的红结子,直到看得眼花——一转脸,墙上全是一颗颗的红点,飞旋着,跳动着,中间有一块更大的,红的,脸上发着丑笑的虎妞!
婚夕,祥子才明白:虎妞并没有怀了孕。象变戏法的,她解释给他听:quot;要不这么冤你一下,你怎会死心踏地的点头呢!
我在裤腰上塞了个枕头!哈哈,哈哈!quot;她笑得流出泪来:
quot;你个傻东西!甭提了,反正我对得起你;你是怎个人,我是怎个人?我楞和爸爸吵了,跟着你来,你还不谢天谢地?quot;
第二天,祥子很早就出去了。多数的铺户已经开了市,可是还有些家关着门。门上的春联依然红艳,黄的挂钱却有被风吹碎了的。街上很冷静,洋车可不少,车夫们也好似比往日精神了一些,差不离的都穿着双新鞋,车背后还有贴着块红纸儿的。祥子很羡慕这些车夫,觉得他们倒有点过年的样子,而自己是在个葫芦里憋闷了这好几天;他们都安分守己的混着,而他没有一点营生,在大街上闲晃。他不安于游手好闲,可是打算想明天的事,就得去和虎妞——他的老婆商议;他是在老婆——这么个老婆!——手里讨饭吃。空长了那么高的身量,空有那么大的力气,没用。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个红袄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块肉。他没了自己,只在她的牙中挣扎着,象被猫叼住的一个小鼠。他不想跟她去商议,他得走;想好了主意,给她个不辞而别。这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她是会拿枕头和他变戏法的女怪!他窝心,他不但想把那身新衣扯碎,也想把自己从内到外放在清水里洗一回,他觉得混身都粘着些不洁净的,使人恶心的什么东西,教他从心里厌烦。他愿永远不再见她的面!
上哪里去呢?他没有目的地。平日拉车,他的腿随着别人的嘴走,今天,他的腿自由了,心中茫然。顺着西四牌楼一直往南,他出了宣武门:道是那么直,他的心更不会拐弯。
出了城门,还往南,他看见个澡堂子。他决定去洗个澡。
脱得光光的,看着自己的肢体,他觉得非常的羞愧。下到池子里去,热水把全身烫得有些发木,他闭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往外放射着一些积存的污浊。他几乎不敢去摸自己,心中空空的,头上流下大汗珠来。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他才懒懒的爬上来,混身通红,象个初生下来的婴儿。他似乎不敢就那么走出来,围上条大毛巾,他还觉得自己丑陋;虽然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落,他还觉得自己不干净——心中那点污秽仿佛永远也洗不掉:在刘四爷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远是个偷娘们的人!
汗还没完全落下去,他急忙的穿上衣服,跑了出来。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出了澡堂,被凉风一飕,他觉出身上的轻松。街上也比刚才热闹的多了。响晴的天空,给人人脸上一些光华。祥子的心还是揪揪着,不知上哪里去好。往南,往东,再往南,他奔了天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