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之薇,一时衣服也裁完了。碧初和玹子继续讨论缝纫问题,合拿出自制的航模放在外间方桌上,请玮指点,“小娃将来是要学航空的了。”玮赞许地说,他想起北平住宅中的飞机大模型。等到回去时,恐怕连小娃也过了玩模型的年龄了。他对模型发表了一些意见。嵋说,晏老师说时局很紧。玮道:“工学院有两个同学参加远征军,听说最近牺牲了。一个患疟疾,没有金鸡纳霜,那一带所谓瘴气就是疟疾,非战斗减员很多,另一个中弹后掉在怒江里,说是手里还拿着枪。”玮的眼睛一亮,声音有些颤抖,“真是壮烈。这是男儿死所。”嵋抬头,望着他,觉得伟身上有一种热情,和她是血脉相通的。过了一会儿,才说:“这就是白居易形容的‘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战十人五人死。’”玮说:“听说学校又要搬家?”嵋向里屋望了一眼,说:“昨天有几位先生来和爹爹谈得很晚,好像就是议论搬家的事。”玮玮说:“同学们都不愿意再搬,总是藏,总是躲,再搬搬到哪儿去呀。”他们都想不出该搬到哪儿去,互相望着。
“听,”玮说,远处传来一种沉重的声音,是脚步声,接着响起了歌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脚步声和歌声越来越近。碧初和玹子走进屋来说,过队伍了。
大家肃然听着,脚步声,隆隆的军车声,加上粗哑的、参差不齐的歌声,显得很悲凉。碧初推开里屋门,见弗之已放下笔,端坐在藤椅上,她用目光询问:“怎么样,是不是又要逃难?”弗之低声回答:“我们已经无处可逃。”
这天夜里又是沉重的脚步声,把许多人从梦中惊醒。弗之和碧初披衣坐起,倾听着脚步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十轮大卡车载着辎重,压得清石板路面在喘息。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北京沦陷时,撤军的脚步声。这是不同的脚步声,这是开赴前线。
“一、二、三——四!”声音不整齐,而且嘶哑,仿佛黑夜也是坎坷不平的。但是开赴前线的脚步不能停。
夏去秋来。开学的那天,梁明时在一个长桌前主持学生注册报到,见嵋来了很高兴,说:“数学系可没有枣泥馅的点心。”嵋轻声说:“梁先生会给的。”梁先生不觉大笑。几个高年级同学在帮忙,指指点点,说:“这是孟先生的小女儿,演过《青鸟》的。”嵋只作没听见。注册后和李之薇一起到女生宿舍安排了床位,她们是大学生了。她们对学校很熟悉,不需要参观。她们做的第一件事是一人写了一张启事,自荐教家馆。嵋教数学、英文。之薇教语文。嵋写着说:“我想写上教太极拳,你说好不好。”之薇把落在肩前的辫子拿到脑后,答道:“若是教跳舞,可能更有号召力。”嵋垂下眼睛,故意做出考虑的样子,然后抬起眼睛,浓密的睫毛略向上弯,满眼装着调皮和笑意。忽然站起,轻盈地跳了两步华尔兹,又向之薇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之薇诧异道:“还挺像,真学过?”嵋笑道:“我是无师自通。”之薇也笑。
她们是这样快乐,青春能融化艰难困苦,从中提炼出力量。中午的阳光照在宿舍大门石灰剥落的墙上,上面贴着各种纸条,高高低低乱无章法。她们把自己的启事贴上去。贴好了,还站着看,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几个同学匆匆走过,说是去看俘虏,嵋追着问:“什么俘虏?”那同学看她一眼,说:“新同学?当然是日本俘虏。就在中学过去不远。”嵋、薇便跟着走,大家高兴地谈论,一个说:“我们能打小胜仗,就能打大胜仗。”一个说:“这些俘虏里有一个是反战的,要是多有几个就好了,他们不赞成战争,可是也得打仗。”走到离中学不远的一个旧仓库前,门前停了一辆车,两个兵押着几个人正在上车。
这些日本俘虏看上去和中国人差不多,一个个垂着头听安排,很畏缩的样子。太阳把一排树木的影子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