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该有的自信——代前言
成了“曹雪芹比莎士比亚更伟大”。那是一个长期受到压抑、歧视、排挤、剥夺的人群,在情感和语言上的直接反抗。这种反抗带有它充分的道义、情感的合理性,与此同时,却也附带了一种非此即彼的简单逻辑。希望用简单的否定来填满那个不平等的深渊。这在所谓发展中国家,在有过被殖民历史的地区,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行为和思维方式。反过来,这个缺陷立即被简单地本质化成为“极端民族主义”、“民族主义狂热”等等罪名,变成对所有发展中国家人民的指责。所谓“民族主义”的简单指责,已经成为掩盖压迫和剥夺、掩盖不平等的最好的理由,已经成为一切发展中国家和人民的“原罪”。而这样的行为和思维方式,在所谓发达国家,在有过殖民历史的国家中也是非常普遍的。以这样两种思维方式来对待曹雪芹和莎士比亚,引出的争论必然是如此这般:
“你竟然说曹雪芹比莎士比亚还伟大?你显然是一个极端民族主义者!显然是在奉行文化原教旨主义!”
“你说莎士比亚永远是最伟大的,是一切文化的典范,无非是在顽固地坚持殖民主义的文化立场!显然是个欧洲中心主义者!”
这样的相互简化,离真实和理性越来越远,离真正深刻的理解也越来越远。这种理直气壮的争论,几乎是立刻就把文学淹没在意识形态的政治判断之中。尽管我知道如今国际流行的文化气候是“政治正确”,但在我看来,文学要表达的是和政治完全不同的东西,文学要比政治宽广得多!一个中国母亲失去了孩子,和一个英国母亲失去了孩子,她们的痛苦是同样的,这用不着事先选择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因此,在所有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判断之外,曹雪芹和莎士比亚深刻表达的生命悲剧同样是文学,同样是伟大的艺术,这才是文学得以存在的源泉和理由。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所有不同语种的文学所创造出来的作品都是平等的。所有关于“欧洲文化中心”、“中华文化中心”、“美国文化中心”的判断都是一种历史的局限和幻想。都是一种为了某种权力和利益而制造出来的神话。我知道,我这样讲文学、文化的平等是一种理想的想像。而理想这种东西几乎从来就没有人看到过。在我们生存的这个星球上,人们看到的是世世代代的剥夺和不平等,是世世代代自己的戕害和别人的压迫。但是,在有所谓的殖民主义、国际垄断、专制主义之前,伟大的文学不是早已经存在了吗?在所有的殖民主义、国际垄断、专制主义横行的同时,人们不是也一直在创造着伟大的文学和艺术吗?难道在所谓的“欧洲中心”“文化原教旨”“民族主义”之外,莎士比亚和曹雪芹真的就没有任何另外的意义?被人剥夺、被人压迫、被人不平等地对待,已经是一种极大的不幸,为什么还要用这不幸的忿恨去污染文学,为什么还要因为别人的压迫而诋毁最可宝贵的生命表达?最可悲的是,为什么还要把别人世世代代的剥夺和歧视,内化成自己惟一的判断尺度?用人世间压迫、剥夺的尺度,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划分优劣和等级,岂不是对文学、对人类最大的讽刺?
不错,古往今来,文学的存在从来就没有减少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人间苦难。可文学的存在却一直在证明着剥夺、压迫的残忍,一直在证明着被苦难所煎熬的生命的可贵,一直在证明着人所带给自己的种种桎梏的可悲,一直在证明着生命本该享有的幸福和自由。
我们也许无法预测二十一世纪的文学走向,但我们却可以相信文学所必然要做出的努力。这无数努力所得出的结果,不管它是华文的、英文的、法文的、阿拉伯文的、马来文的,或者是任何一种我们并不熟悉的语言文字所写成的,它首先应当是我们都深爱的“文学”。这是所有写作者本来该有的自信。
2001年8月25日写
10月5日改定于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