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2)
屋正面的外墙上,神龛里并没有牛王的神像,只立着一面木制的牛王牌位。木牌上贴着红纸,红纸上用毛笔写了“丑宿星君牛王之神位”一行正楷墨字。这张红纸要在每年十月初八去牛王庙里更换一次。十月初一是牛王的生日,从初一到初七严禁汤锅铺的人进庙门,这叫“忌冲”,有违犯者要用锅底灰抹脸,在牛王庙门外罚跪三天。郑老爹转回身来替儿子把倒卷的衣领拉直,又再一次低头把自己打量一番,在确信一切都已经停当之后,郑老爹双手合十,带领儿子对着牛王牌位和袅袅青烟郑重其事地跪拜三次,一面跪拜口中念念有词:郑记汤锅跪请丑宿星君恕罪不死,来生来世转托牛马甘为牛王驱使。这个仪式是银城汤锅铺的行规,每天开铺宰杀之前,都要先给牛王进香,跪拜告罪。在银城,只有已经死去的牛和伤、老、病、残的牛才会被牵到汤锅铺来宰杀。动刀的前一天要喂一顿细料,饮一次清水。每宰剥一头牛之前无论死活,都要在牛王的神龛前为它焚香一炷。在汤锅铺里以屠宰为业的人,被银城人叫做“穿黑皮的”。在这个称呼里不只包含了鄙夷,还包含了一种复杂的心理掩饰。银城人用牛,养牛,爱牛,敬牛,可银城人也杀牛,吃牛。一头牛被主人买到银城来,在盘车下边为主人拚尽力气,耗尽一生,到头来终不免一刀毙命,还要把自己的血肉、五脏和皮、骨、角、蹄拿来给人享用。做了这样的事情,良心上总有些不安稳。于是,银城人就把无处安放的惶恐和歉疚都推到杀牛人的身上。所以干汤锅铺这一行,在银城人的眼里是比做妓女卖笑还要低下的职业。这有点像是人们对待刽子手的态度,那些手持钢刀的刽子手尽管杀的都是些“该杀”的罪犯,可是看见他们不断地把同类的脑袋砍下来,人们心里的恐惧和嫌弃只能是与日俱增。但是,在银城是不许私自杀牛的。因为凿井和采卤用的竹篾绳需要使用大量的牛皮条来做接头。又因为采卤时役使的牛多,消耗的牛皮少,钻井时役使的牛少,消耗的牛皮多,为调剂盈虚,银城人就成立了“皮局”,又叫“惠济公局”,由各大盐场推举“主事”轮流执政。大家规定约法,并且上报县衙备案,由官府监督。任何牛户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杀牛,所有需要宰杀的牛,必须一律以低价转让给汤锅铺里宰杀。其中活牛一头制钱十五吊,死牛一头制钱十吊。(一吊制钱合计千文,可以买米一斗多。)宰杀之后,牛血、牛肉、牛油、肚杂由汤锅铺生、熟自卖。皮、角、骨、蹄统一上缴惠济公局,或由惠济公局自己的作坊加工,或者转给别的作坊加工。加工好的牛皮由惠济公局统一收购,以比较低廉的价格返销给各大盐场。硝好、晒干的牛皮按斤论价,一张牛皮大约要白银一两上下。这宗专卖所得到的钱,除了支应日常开销而外,就作为惠济公局的赈济专款。为了保证牛皮的专卖,惠济公局招雇巡丁四处巡查,凡有私自宰杀牛的一概没收,而且要课以重罚。于是,几百年间,成千上万头牛在银城你来我往,生死更迭,保证了一种最为稳定的行业。“穿黑皮的”尽管在银城被人鄙视,可他们手里却有鄙视永远也夺不走的收入。
和银城大多数的汤锅铺一样,郑记汤锅铺也留在新城,也是临街三间铺面房,铺面房的后面是天井,围着天井的是主人住的堂屋,和东西两侧的偏房。堂屋的中间是一个打通的穿厅,用一扇满墙宽的木门把穿厅和后院隔开。走过穿厅就是后院。院角一排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里的水专供宰割洗涮使用,都是从银溪里担来的清水。为了方便冲洗,院子里用石板铺地,留一条排水的明槽。拴牛用的木桩,接血用的木盆,开膛破腹时用的木架、吊钩,解肉剔骨用的条案,烧水煺毛用的大铁锅,熬油用的煎锅,宰杀、剥皮用的大小刀具,全都放在后院里。为了防止猫狗进来叼咬,后院都是高墙围砌。排水槽的出口也用铁栅防堵。所谓子承父业,郑矮崽虽然从来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