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干旱,一日一日在晴朗的天空下展现开来。歇马山庄村民对于干旱的认识,是从唐义贵浇地时水桶吱吱扭扭的声音开始的,苞米、大豆、高粱、谷子,一些身体细弱的农作物一经人们认识到干旱,便一个个羞于见人的山庄女孩似的袖起手耷下脑袋。其实它们早就挺不起头来张不起叶子,只是人们贪恋晴日的干爽、明亮,一时间忽视了庄稼的情态。歇马山庄山地田垄,满山遍野响着水桶吱吱扭扭的摇晃声,这声音在傍晚时分尤为响脆。日落之后,田地里消退了火烤一样的赤热,人们的精神格外抖擞。干旱使山庄女人、老男人、懒男人纷纷倾巢出动。月月的三哥兴安和林治亮歪歪扭扭挑担水桶在田垄边大喘气的样子,给上河口下河口女人们偶尔在水库边的相遇增加了不少谈资,瞧,厚兴安都下地了,可见干的程度。什么呀,林治亮不比厚兴安懒,人家今晚小衬褂上还染了泥水。干旱也使在小镇上班的人们下班后走进土地,月月和国军换了衣服挽了裤腿完全一副庄稼人的样子。就在歇马山庄男女老少所有心思都用在抗旱浇地的傍晚,一直没有地种也没有地浇的买子撞入林治帮家家门。
这个很少被上河口人想起,每每想起都是当作故事来讲的买子走进林家大院引来一阵狗叫,古淑平听见狗叫赶紧推开风门。刚刚推开风门,买子就一阵风似的放下手中挡狗的槐条,一溜溜进林家屋子。
初见买子林治帮以为是来要地,以为入夏以来顶不住脱坯烧窑的燥热突生要地的念头。五年以前,林治帮在歇马山庄当政不久,还真想过住窑洞的一对母子没地种如何处理。山里地薄人多,庄稼人指地为生,抽了谁的都仿佛抽了骨血,曾经费尽心力抽出来的一块地还让他换了山崖挖了窑洞。令林治帮惊奇的是,这位黑不溜秋的毛小子自从有了窑洞从未找过政府一回。买子提了两瓶酒,一进门就龇口白牙朝古淑平和林治帮笑了。见他提些礼物,古淑平一时有些惶悚。村里人常来串门,为地为化肥为种子也为娶媳分家,从没有谁拿礼上门,纵是男人帮了谁给谁有些好处,都是赶上年节拣上鸡蛋或猪肘作为回报,山庄人的人情账全写在年节上。买子的到来非年非节不说,在古淑平的印象里男人没帮过他任何大事小情。买子将酒放在里屋镶有油画玻璃的高低柜上,之后笑盈盈在沙发上坐下。林治帮习惯有人拜访就像习惯火花在墙根睡觉,眼神和表情都显得木然。他说来了?买子说来了。他说地的事儿,你没找我,我就没用心,赶明儿我找队长研究研究,歇马石后坡有块柞林,看看能不能割一块山。买子手一扬说林叔我不要地,我根本不会种地……买子正说着火花推门进来,并引进了刚刚停止疯叫的狗,狗一进门就汪汪叫了两声,让买子一机灵吞回了后边的话。古淑平忽地从灶坑奔过来,拽出火花,骂你个兔崽子越来越祸害人,快滚。火花将狗领出,买子干脆站了起来,走到林治帮坐着的炕沿边,直言直语的样子,说林叔,我有一个念想可能要冲犯你,可是我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和你竞选村干部。买子将这样一句林治帮乃至整个山庄人都会觉得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时异常沉稳、平静,就像向买雁尾砖的人讲述砖的制作过程,小眼睛平和地瞅着林治帮。
林治帮盯着买子,初时他像在野地里突然发现一条黄鼠狼似的,目光蓦地凝住,脸腮肌肉下意识抖了两下,少顷,他凝住的目光游动起来。林治帮开口,你有什么家什?
买子说,两个,第一,铁匠炉变成雁尾砖场;第二,留下出民工的男人搞庭院经济。
林治帮说,谁都会这么说,你拿什么叫大伙信,村干部可是大家选的。
买子说,我当大家许愿,用人格担保。
林治帮和买子的对话是痛快而流利的,但在林治帮思想里就如同在冰上打滑,没留丁点痕迹。一个没根没底不懂庄稼人的黄毛小子争当村长让他想起